冬天夜长昼短,一睁眼天亮了,一闭眼天黑了,一眨眼功夫就到了大年二十八。再过几天,就是水保耕订亲的日子,一丈布、两条烟、两瓶酒和买给李大丫的两套花衣裳都已筹备妥当,家里能花的钱都花了个尽光,娃娃没有布鞋,家里没有年货,连过年的鞭炮都没舍得买,可这一百元的彩礼钱上哪儿去找?水保田一家为这事愁得几天几夜没睡好觉。
水大爷每天赶着五十余只绵羊早出晚归,也在为儿子订亲的彩礼钱发愁,眼睁睁盯着羊群发呆。这群羊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连羊粪都是公家的,更不要说羊毛。眼瞅着膘肥体壮的绵羊群,不能卖不能丢,就是死了也要见到羊皮。
夏天的绵羊毛长,天热了要退毛,还可以从羊身上耗点羊毛,给娃娃们织件毛衣,可这大冬天,羊毛是掉不下来的,更不要说剪羊毛,就是偷偷剪上一把,绵羊身上也会留下一道疤痕,社员们瞧见了还不去找队长告黑状,背地里说坏话。大把的年纪,又是生产队上了岁数的老人,就是外甥队长知道了嘴上不说,大舅这张老脸也不光彩啊!
大冬天要让绵羊掉毛,这比登天还难,即使瘦羊掉毛,也掉不了多少,掉多了羊会冻死。他忽然想起这几年积攒了些羊毛,就挂在堂屋顶上的横梁上。水大爷圈好羊,赶紧走进堂屋,站在炕柜上,用粪叉把柳条筐从房梁上挑下来,羊毛被浓烟薰得黑黄黑黄,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尘。他跳下炕头,轻轻抖了抖,用手掂了掂,约有两公斤,他装进小布袋,扎好袋口,放在炕头炬上。水保田思前想后,还是水保耕的婚姻大事重要,捉摸着卖几样东西,正在跟龚秀珍商量。
“两只老公鸡不要宰,明天拿到集市上卖了,还能凑个十几块钱。”龚秀珍正在一筹莫展之时,抬头看到站在墙头打鸣的两只红毛公鸡,这可是她的心头肉啊!几个孩子长这么大,还没吃过鸡肉,成天嚷嚷着要吃老公鸡,准备过年宰了给孩子吃。
水大爷从堂屋出来,听到儿子儿媳商量,准备过年吃肉的两只老公鸡卖了凑彩礼钱,他返身走进堂屋,取来装满羊毛的小布袋放在厨房炕头上,望着靠在炕头边发愁的水保耕说:“这两年积攒了点羊毛,有三四斤,拿到集市上卖了,还能凑十几块钱。”
水保耕抬头看了看年过华甲,还在为他日夜劳的老父亲,眼眶里含着几滴泪水,傻呆呆盯着炕头上装满羊毛的小布袋,不知想什么。
“还有啥能卖?”龚秀珍忽然想起库房还有半麻袋小麦种子,她推开库房门,指着墙边的麻袋说:“他爸,这半麻袋麦种子拿到集市上还能卖几个钱,再找人借点,这看这彩礼钱就差不多了。”龚秀珍走进库房,从里到外把粮袋子翻了一遍,心中盘算来年的口粮。
“这哪行,为我的亲事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我没啥说的,这些麦种子不能卖,就这么点种子,卖了开春咱种啥?”水保耕听说要卖麦种子,一下从惶惑中惊醒,回过神来坚决反对,不能为我的终身大事,把麦种子全卖了,那可是明年的希望啊!
“只要饿不死,一年不吃白面不要紧,这几年老天不下雨,咱又不是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家里就两墒自留地,开春借点种子,年底还给人家。就这么说定了,拉到集市上卖了,多少还能凑个几个钱。”水保田走进库房,拍了拍立在后墙根的半麻袋麦种,双手紧握袋口,往后背一甩扛出库房,立在外边屋檐下。水大爷坐在炕头边静静的抽烟。时间不等人,水保耕去找生产队的架子车,水保田帮龚秀珍扎紧麻袋,只怕半路上袋口松开,种子撒在路上。
“他爸,猪肉有没有人要?”龚秀珍停住手中的活,想起挂在屋顶上没舍得吃的半块腊肉。
“唉,咱这个穷地方,生活条件好点的家庭可能都有肉;生活条件差点的家庭,连供应粮都买不起,哪还有钱买肉吃,我看还是算了吧。”龚秀珍听水保田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吭声。
水保田蹲在院台上搓捻困绑老公鸡的胡麻绳,门外一阵狗叫,以为水保耕找架子车回来,没有搭理它。门外的大黄狗越叫越凶,还拽着铁链来回跑动,显然是有生人来。水保田放下手中的活走出大门。
“哟,是大哥,快进门,我还以为是保耕找架子车回来。”水保田站在狗窝前,手拉铁链把狗挡在身后。大黄狗是有灵性的,只要主人出门迎客,就知道是亲戚朋友,站在身后摇动着尾巴不再狂吠。
“要过年了,找架子车干啥?”这位水保田称为大哥的来人正是龚秀珍的大哥龚进成。
“大舅、大舅、大舅”从门外玩耍回来的六个外甥看到龚进成,大舅大舅的喊叫。龚进成连忙应声,哈哈哈大笑几声,用手拍了拍从身边走过的二蛋。
“大年初二是保耕订亲的日子,时间眼看到了,一百元彩礼钱还没有着落,想把这点麦种子、还有这两只准备过年吃肉的老公鸡拉到集市上卖了,还能凑几个彩礼钱。”水保田无耐的看了看立在墙边的麻袋和院子里觅食吃的老公鸡,叹气道:“能卖的都卖了,还是凑不够数。”
龚进成替他发愁:“卖了大概能凑多少?”
“也就四五十块钱吧”水保田大概诂算了一下,也就是这个数。
“不要急,办法总会有的。”龚进成听说水保耕春节要订亲,他帮妹夫算了算,不管怎么凑,也凑不够这么多钱。他打开常年紧锁的小木箱,把这几年卖杏仁积攒的五十元零用钱拿出来,数了数装进衣兜,来到妹夫家。他晓得妹夫这个人,死爱面子活受罪,家里没饭吃,饿死不求人。
“我这里还有几个零用钱,都是一元二元的小钱,是这两年卖杏仁,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拿到信用社换成十元的整钱好送彩礼。”龚进成从上衣口袋掏出用旧手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五十元零用钱,递到水保田眼前。水保田正在为这事发愁,龚进成送来的血汗钱解了他燃眉之急,他用感激的目光看看大哥,两眼盯着龚进成手中厚厚一沓脏兮兮的零用钱:“大哥,你真是我的大救星,钱凑不够,快把我愁死了,你送来的可是及时雨啊!”他用颤抖的双手,接过这包沉甸甸的人情。
水保耕找来架子车,龚进成抱起半麻袋粮食装上车。龚秀珍端来半盆鸡食,用细木棍搅了搅,敲了几下盆边,两只老公鸡听到主人熟悉的敲盆声,带着几只老母鸡展翅飞跑过来,伸长脖子抢食吃。水保耕悄悄溜到老公鸡后面,伸出两只大手,左手一只,右手一只,紧紧抓住两只红毛大公鸡。大公鸡被这突出其来的举动吓得咯咯大叫,煽动翅膀拼命挣扎,四五只老母鸡惊散开来,抬头看了看,蹑手蹑脚聚拢过来。水保田搓好胡麻绳,帮水保耕绑好两只大公鸡,装进麻布口袋放在架子车前边。羊毛平压在装粮食的麻袋下面,没有人看得见,不然被庄上人瞧见了,七嘴八舌说是从羊身上耗来的,占公家的便宜,玷污水家声誉。
订亲的彩礼钱总算凑齐了,这家人最应该感谢的要数吴大运和龚进成。要不是他俩的帮忙,说不定水保耕还是光棍一条,请媒人到处探寻媳妇哩。
转眼间到了正月初二,每年的这一天,只要是结了婚的小两口,不管家里有啥急事,都要抽空去丈母娘家拜年,除非路途遥远,三两天赶不到家,才有不去拜年的。贫困山区,家里没有电话,一个大队也就一部手摇电话机,还经常断路占线,老是打不通。农村人只是听说过电话,却没有亲眼见过。常听村里蹲点的工作组说,这头拿起电话摇几下,千里之外的那头拿起电话就可以说话,神奇得很。
看战争片,在激烈的战斗场面中可以看到敌军指挥员,手握电话机,快速的转动几下喂喂大喊,对方听不清,就像驴吼似的骂娘。看过电影的老人说,那么大的声音对方听不清,在咱这山沟,还不如站在大门口喊几声听得清楚,或者派人跑一趟,也比电影中传得快。有人还说,哪叫什么战略要地,几个土山包,敌我双方争来抢去,死伤数千人,还不如咱这个穷山沟;咱这鬼地方根本不用电话机,站在山头喊几声,几个村庄的人都能听得见,比电话传得还快。过去闹土匪,要不是咱农村人的嗓门大,七沟八岔的老百姓早就被土匪杀光了。
正月初二,水保耕起了个大早,他到大门外转了两圈,老天吹着北风,漂着细雪,地上白白落了一层。他拿起光秃秃只剩下几根竹竿的老扫把从里到外扫了一遍,清扫完院中的积雪,又给羊群填了些草料。
吴大运提着一包点心走进水保田家,走进堂屋,水大爷坐在炕上喝茶。他离舅舅家近,平时走得勤,大事小事的喜欢找他帮忙。水大爷不讲究那些没用的俗套,赶紧请外甥上炕喝茶。吴大运笑了笑:“过年了,该磕的头还得磕,不能坏了咱这里的规矩。”
他把点心往八仙桌上一搁,点燃一柱香,烧了两张黄纸,双膝跪地,第一个头是给老祖宗磕的;然后又双膝跪地,喊了声“大舅,给你拜个年。”大舅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女婿外甥拜年的日子,慌忙坐起身,半跪在炕头边,客气道:“过年了,肚子都吃不饱,还讲这个规矩干啥,好了,好了,赶紧上炕喝茶。”
吴大运觉得有些冷,脱下半旧的胶鞋,坐到窗台这边热炕上暖脚,跟大舅聊起了天:“我给大舅拜完年,还要带保耕去订亲,路上得一个小时,早点出发,争取十点钟前赶到李家。”
吴大运称水大爷为大舅,是因为水大爷的亲姐姐嫁给了他大伯,吴大伯两个儿子,比吴大贵、吴大运年长五六岁,他在吴家亲堂弟兄中年龄最小,排行老四。吴大运又是水三爷的女婿,水大爷是他的大岳丈。大舅在先,岳丈在后,他习惯称水大爷为大舅。
吴大运伸进被窝暖了暖手,交互搓了搓,卷起了旱烟。水保耕从门外走进来,相互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吴大运划亮火柴,点燃旱烟,他不晓得哪几个人去虎头山,望着他问道:“订亲是有讲究的,今天哪几个人去?”
水保耕伸出双手,放在火炉边烤火,可能还没有考虑这事,想了想:“这事还得你拿主意,你说谁去谁就去,我不懂。”水保耕第一次订亲,他什么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