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婶返身坐到原位,长叹一声:“娃长大了,这次带媳妇回来,叫我大妈,听着咋这么别扭。唉,看样子,他不想认我这个娘了。”
张丽花听大嫂这么说,扫了一眼小卧室:“大嫂,孩子大了,就让他自己做主吧,不要难为孩子。”
“你没给他说,咋知道我俩是他亲爹亲娘,让他怎么做主?”水保柱接着话题发起了牢骚,听口气似乎怨气不小。
这次回家,水保良就怕他不守信用,说出孩子丢失的真相来。以前他去新疆,先后给了他两次钱,而且写了保证书,两家人老死不相往来。既然水保柱老两口再三打电话邀请,那就带孩子回来看看,也算是认祖归宗。两家人讲好了,绝不提孩子的事,莫非这两老口又想反悔?
水保良悄声提醒:“孩子我都给你带来了,孙子你也看到了,长得多乖巧。为了孩子的幸福,咱们要守信用,不要再提孩子的身世了。他是我们水家的后代,孩子生活得好,应该感到高兴。再说了,就算孩子不走失,他也不会呆在这个穷山沟,水天星就是最好的例子,做父母的谁不想子女生活得幸福。”
“是啊!”张丽花接话道:“听说你家天星这几年就在乌鲁木齐,离军垦市不远,你也不让他去家里看看,这么多年,连个电话也不打,他们俩可是亲兄弟啊!就算两个孩子不知道,咱就这两个儿子,跟亲兄弟有啥区别?对了,天星现在生活咋样?”
水保柱的老婆,也是水保良过去的小姨子,现在是他名副其实的大嫂,叹气道:“这个傻孩子,十六岁跑出去,就没想着回来。这么多年,就回来过两次,他连父母都忘了。逢年过节,寄几个钱算是报答养育之恩,你说,人不回来,寄钱有什么用?这几年,我都快想死了。”
“听水龙兵说,他找了个有钱的老婆,开家俱厂,他是副总经理,城里有楼有车。只要孩子过得好,比什么都强,你还愁啥?等有了孙子,搬上去住,还怕老了没人养活?”张丽花苦口婆心劝起了大嫂。
他大婶叹息道:“唉,话虽这么说,要是真的搬过去,咱一个乡下老太婆,没见过多少世面,住在儿子家,碍手碍脚,怕儿媳妇嫌弃啊!你看他爸那个窝囊废,满地吐痰,扔烟头。人家楼房收拾得跟宫殿似的,等他们下班回来,满地的烟头,满院子的黑痰,还不把人家恶心死。他又是个倔脾气,见不得脸色,三天两头还不给儿子出难题。唉,还是咱农村好,有这栋小楼,这辈子够住了。”
“大嫂说得是啊,不管几个儿子,家里不呆,还不是一样。”张丽花继续宽慰她。
“这话不对,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就是不在身边,那也是打断骨头连个筋,还是自己的亲骨肉。就像天行,连句大妈也不叫,叫我阿姨,能跟儿子比吗?他二妈,你是没尝过丢失儿子的滋味,我都死过几回了,他爷爷因为想他,差点儿死在炕上。你知道吗,他爷爷临死的时候,还在念叨他这个大孙子。嘱咐他爸,一定要把大孙子找回来。实在瞒不下去,就把实情告诉了他。他爷爷听后,高兴得都哭了。来人便说,他孙子找到了,就在黑子家,这是天意啊!”他大婶说着摸起了眼泪。
“这么说,庄上人都知道?”水保良听后脸一下沉了下来。
水保柱急忙解释说:“这是爸说的,不是我俩说的。”
“爸是咋知道的?”水保良不由得提高噪门。
“我不说,让爸带着遗憾走?”水保柱也是为了父亲。
“说是死,不说也是死,为啥不把这个秘密烂在肚里?这下可好,庄上人都知道。”水保良十分生气,怨大哥大嫂不讲信用。
“全庄人知道怕啥,他还不是你儿子?”他大婶听小叔子这么说不乐意。
张丽花劝慰道:“大嫂,不要激动,他是你儿子,这点不假,孩子长大了,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不然,让孩子为难。”
“为难?我看还是你为难吧。这次回来,要是庄上人说出去,你们可不要怪我。”水保柱不想承担责任。
“只要你们俩不当着孩子的面说,庄家人没人说,即使说知道了,他也不会相信。”水保良心里明白,只要大哥大嫂不说,庄上人没人多嘴。
“你也不要怪我们不讲信用,母子相见,不能相认,假如是你,怎么想?自己的亲生骨肉,见面叫我大妈,孙子叫我大奶奶,以前没见面还好,这次见面,叫我一声大妈,心里真不是滋味。我看他那么孝顺的喊你们爸爸妈妈,我心里在嘀血啊!你们明白不明白”
他大婶越说越激动,越说噪门越高,张丽花怕隔墙听见,劝她轻声点,不要惊动了儿子儿媳。
水保柱一支接一支的闷头吸烟,两手不停的抖动。水保良湮灭烟头,扔在地上用劲踩了踩:“你们打电话后,我思考了半年多,才决定带孩子回来,我不是怕孩子知道真相。他的生活基础在军垦市,就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也不会回来,何必给孩子造成心理负担,一辈子生活在矛盾与纠结之中,做为父母,看他不开心,心里就高兴啦?”
“知道了好,要不然老了,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难道你们忍心看着我们听着大爸大妈进棺材吗?”
“大嫂,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何必自寻烦恼,孩子也不能快乐。你放心吧,等时机成熟,我会慢慢告诉他。”张丽花拉着大嫂的手不停的安慰,两眼不停的望着卧室门口,只怕惊动了儿子儿媳。
“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么?为了找他,我早起晚归,两年多没有下地干活,成天骑着大姐家借来的摩托车进城满街跑,希望有一天能找到他,我的两只眼睛几乎哭瞎了。后来你他爸说,孩子就在你们家,我听到这个消息,恨不得马上坐火车把孩子接回来。他爸劝我说,孩子生活得很好,就是把他接回来,他也不会快乐。我想想也是,孩子在城里上学,住楼房坐小车,生活比农村强百倍,何必接回来受苦。现在孩子长大了,可以自己做主了,实情告诉他,认与不认,他自己说了算。”
水保良是个急性子,给大嫂做了半天工作,天都快亮了,还想告诉他实情,还让不让孩子无牵无挂的生活。他压制不住急躁的脾气,大声吼道:“给你做了半夜工作,你咋听不进去?小时候那么听话的一个人,咋变成这样?你想说就说吧,看他认不认你。”
“你少说两句。”张丽花听水保良脸红脖子粗的骂起来,要是水保柱再犟上几句,弟兄俩非打起来不可。明天传出去,这个亲戚还怎么走下去,她劝水保良少说两句,要不然大哥大嫂倔起来,难以收场。父母叔婶的争吵声惊醒了熟睡的小夫妻,卧室门突然打开:“你们还不睡,半夜三更的吵什么?”
水保柱夫妇望着儿子儿媳,张口结舌,什么话也没说。
水保良悄悄向张丽花使了个眼色。夫妻俩风风雨雨几十年,自然明白老公的意思,轻轻拍拍大嫂的手背,望着小两口说:“这么多年,难得回来一次,我跟你大妈很投缘,有聊不完的话题。你爸大概是酒多了,说话嗓门儿高,吵醒了,睡去吧,夜色不早了,我们马上睡,明天还要走亲戚。”
“咱们睡吧,明天还要走亲戚。”水保良不想再说下去,正好借着媳妇的话题,起身走进中卧室,准备脱衣睡觉。
张丽花看见大哥大嫂出了大门,她站在客房门口,望着天上的星星,大门外传来刺耳的铁链声,阴森森的,像是死刑犯带着沉重的脚镣在漆黑的监狱里散步。
他大婶走进大门,看见弟媳站在客房门口,问道:“你咋还不睡?”
“我想去卫生间?”
“你病啦?哎哟,家里没药,半夜三更的上哪找医生?”
“大嫂,我没病,我想上厕所。”
“噢,厕所,城里人把圈叫厕所。厕所就在这边墙角,你进去吧。”
“大嫂,你别走远。”
“没事,我等你。”
这么多年,张丽花都是在家里上厕所。在这小院里,即使有灯光,上厕所还是有些害怕。小时候听说,有山有沟的地方,都是虎狼野鬼出没的地方,这个家就在沟边上,野鬼从墙头翻进来也看不见,要是把魂钩走了怎么办,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水保良脱衣上床,张丽花走进卧室,轻轻关上门,两人商量起这几天的行程来。两人合计,水保柱家不能长留,多留一刻,就有可能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会给孩子造成心理压力。
从明天开始,水保耕、水保俊、吴大贵、吴大运、水天亮、水天江家各呆一天,水保地家来去三天,大姐家来去三天,西阳市逛两天,顺便看看水天湖、水龙辉、水龙文、水龙武;兰州市水保贵家三天,顺便逛逛五泉山、北塔山等名胜古迹,沿途还有武威、酒泉、敦煌、玉门、哈密、吐鲁番市,每个城市滞留一天,这样算下来,紧紧张张一个月过去了。
水保良一家人先去了水保耕家,水家人如数陪同,从早到晚猜拳行令,热闹得像过年一般。
水家弟兄侄子家喝了六天酒,然后去了同母异父的吴大贵、吴大运两位老哥家,进城打工的吴有金、吴有银接到电话,跑回来看望这位四爸,水保耕、水保俊、水天亮、水天江也被请了去,人多喝酒热闹。
水保俊开车,拉了水保耕、水天亮、水天江,吴大贵,吴有金开车拉了吴大运、水玉莲、水保柱、吴有银,三辆车一同去了水保地家,然后直达三十公里外的大姐家,这一转就是半个月。一日三餐,餐餐有肉,顿顿有酒,喝得是天昏地暗,眼冒金星。
要走的那晚上,水保柱大摆酒宴,请来庄上人,名为阔别四十余年,衣锦还乡的兄弟送行,实则为了儿子脸上有光。他还另有一个目的,庄上人性子直,酒足饭饱后,容易酒后吐真言。
水保柱一个劲儿的招呼大伙喝酒,喝到尽兴处,拉来水天杰敬酒,说是远地方来的大侄子,给大伙敬个酒不容易,来个满杯表示敬意。
水保良一个劲儿的被人灌酒,晕头转向,自身难保。张丽花晓得这位大哥的良苦用心,跟在儿子身边,不停的提醒他不要再敬了。
侯尚东还是老脾气,看见高大帅气的水天杰,接过酒杯:“兄弟,不,大侄子,跟你天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到底是一个娘生的,哈哈,我喝”
张丽花听这位瘦老头说起这话,拉着水天杰,不高兴的说:“天杰,这位叔叔喝多了。”
张丽花拉着儿子走出客房,水保柱失望的望着母子俩离去。
“什么,有人说我喝多了?我没喝多,谁不知道,他就是水保柱二十多年前丢失的那个孩子。”侯尚东端着酒杯摇摇晃晃。
“这是新疆侄子敬你的酒,别废话,赶快喝吧。”水保俊抓住他的手顺势灌了进去。
水保良一家人要走了,庄上人老老少少提着礼物都来送行。水天杰正要上车,他大婶快步跑过去,紧紧跑住他:“我可怜的儿呀,我才是你亲妈,叫一声妈再走吧”
庄上人被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哭声钩出了眼泪。李大丫、水玉莲上前扶住她:“太想儿子了,让他上车吧,明天打电话叫天星回来看你。”
庄上人摸着眼泪挥手告别,这一别不知道何时还能见到他,也许这是最后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