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保田穿好老衣平躺在冰凉的土炕上,两眼紧闭,半张着嘴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范丽华拿着酒精棉签擦拭口腔。水天昊顾不得战友,快步跑进堂屋,看到可怜了一生的父亲半张着嘴,只有轻微的出气声,他坐在炕头边扶摸着父亲的胸脯,轻声的喊道:“爸,我回来啦,请你睁开眼看看我”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水保田没有反应,水保地摸了一把眼泪:“不要叫了,让他静静的走吧。”
水保耕拿了一卷卫生纸,擦了擦大哥的嘴角,带着哭腔给水天亮说:“快不行了,你快去抓老公鸡。”
家里乱作一团,谁也顾不上照顾这几位老战友,五位老战友一口水没喝,打招呼准备回城。水天昊擦了擦眼泪,送战友走出家门,鲍铁兵、黄梦林、李****、董勇、史学礼紧紧拉住他的手:“叔叔要走了,你要保重身体,出殡的时候发个短信,战友们会赶来为他老人家送行。”
农历五月十九日中午三点钟,为子女们劳了一辈子的水保田闭上了双眼,匆匆忙忙走完他艰辛的一生,离开生活了六十五年的小山村,离开他的亲友们走了,走的是那样的匆忙,那样的急切,又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安祥。他临终前说:“我这一辈子无怨无悔,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那可怜的母亲,她眼睛看不见,我走了,要照顾好你母亲。”
庄上人都来了,没有几个年轻人,抬棺材,入殓、设灵堂,都是自家人干的。水天昊跟水天亮商量,请吴大贵当艺人,就给他打了个电话,他住在市区的女婿家,说柯桂英的眼睛看不见了,正在陪老婆住院看病。
水天昊说明事由,他难过的说:“我俩是从小一块儿耍大的,他走了,明天回去送他。”
青山有峰埋忠骨,白铁无幸铸佞臣。水家湾风水好,邻村人将去世的老人都埋到了龙须山,也有迁来古坟的。人死了,哪座山头不埋人。水天昊本来不相信阴阳先生,可这里的老百姓都讲究这个,算吉日,看风水,圈坟地,祭墓坑,都要请阴阳先生作主。
吴大贵来了,水天昊、水天江陪他站在场沿上,给水保田选风水宝地。吴大贵说:“水家湾大点地方,今年哪个方向风水好,不用看我都知道。”
他用手指着水家湾沟口说:“你看,今年是西南方向,风水宝地就在那个沟口,霍继仁的老爹老娘还有薜仁义的老哥都埋在那边,沟口有老四的庄稼地,就埋在那两棵大树底下。”
水天昊问站在身边的水天江:“你是哪块地?”
水天江指着对面沟口说:“你看田埂上有两棵大树,就是那半墒地。”
水天昊凝神望了望:“这块地离沟口太近了吧。”
他转身望着身后的龙爪坡:“那边是西南方向,这山背后也是西南方向,都是咱们自家的地,我看这山背后比那沟口地方好。”
吴大贵望着龙爪坡:“啊呀,行是行,就是山头有点低。”
水天江送吴大贵进门招呼喝茶,水天昊拉水天亮走出大门,站在庄外场沿上说:“刚才姑舅爸说,前面那个沟口有个好地方,那两棵大树底下正好是老四家的豌豆地。我看离沟口太近,还不如山背后选个地方。”
水天亮听后,望着龙爪坡:“我早就看好了地方,就在山背后我家麦地。你不信看着,老四不一定让埋。”
水天昊惊讶地望着大哥,疑惑地问:“不会吧,刚才看地方,他就在跟前,没有说不让埋。”
水天亮说:“哼,不信你看,晚上回家,明天就变了。”
水天昊问:“到时候要是他真变卦了怎么办?”
水天亮说:“我早就想好了,明天他不让埋,就带姑舅爸去山背后的麦地,肯定是个好地方。”
水天昊、水天河、水天江坐在草铺守灵,水天虹哭得死去活来,嗓门发炎,说不出话来。水天昊回忆父亲走过的人生,受过的磨难,突然想起几位战友的话,他走出草铺,给鲍铁兵和冯玉泉发了条短信。晚上八点钟,鲍铁兵、王俊杰、马文川、黄梦林、李****、董勇、史学礼七名老战友,带着新疆八名战友的情意,开着两辆小汽车,送来了十五个花圈,满院子的庄上人看到来了这么多城里人,好几个像是当官的,不知该如何招待。
战友们摆好十五个花圈,加上水天昊姊妹六人的八个花圈,文孝才、黄彩花也托女婿送了花圈,二十多个花圈摆满院子和菜园。农村人没见过这么多花圈,都说家里有个当官的儿子,就是跟百姓家不一样。
半夜里下起了细雨,水天昊招呼侄子赶紧收起花圈,放在库房墙角处,盖上塑料棚布。吴大贵看好了时间,上午十点钟准备带人看地方挖坟墓。轻风飘动,细雨绵绵,水天昊看了看手表,快十点了,吴大贵跟侯尚东、刘大伟几个坐在塑料棚底下下象棋。他坐在草铺,听见二爸走进来,问他啥时候看坟地。水保地走过去看了两步棋,问吴大贵:“啥时候看坟?”
吴大贵抬头看了看下雨的老天:“坟看好了,下了雨挖起来快。这盘下完就去。”他抬头看了看负责葬礼的刘大伟:“打坟的人安排好了没有?”
刘大伟说:“打坟的人都安排好了,就等你去看地方。”
吴大贵下完棋,雨正好停了,他招呼打坟的年轻人,拿上铁锹准备去打坟。水天亮端个菜盘走进草铺,问水天昊:“谁去看坟地?”
水天昊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水天江和温丁香:“去你家地里挖坟,你跟大哥去吧。”
水天江起身走出草铺,紧跟着温丁香走了出去。亲戚三三两两的走进门,烧香跪拜。按照农村的习俗,凡是来人跪拜点香,草铺里守灵的孝子贤孙都要放声大哭。水天昊想起父亲艰难的一生,眼泪泉涌般往下流。水天亮走进草铺,悄悄说:“我知道他不让埋。我带姑舅爸去山背后,肯定有块好地方。”
这话被水天虹听到了,泪如雨下,声嘶力竭的哭喊:“可怜的爸爸哟,你扔下我妈走了,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哎哟,我可怜的爸爸,你把我带上吧,我给你去做饭”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勾起草铺守灵的水玉莲、水玉花、水玉兰姐妹的伤感,跟着放声大哭起来。
水天昊想上厕所,起身走出草铺,刚走出大门,躲在墙角处的温丁香喊道:“二哥,过来商量件事。”
水天昊不知道商量啥事,快步走过去:“啥事,快说。”
温丁香望了一眼站在大门口说话的水保地、水保俊、刘大伟,霍继仁,悄声说:“我家地少,我那块豆田地不能埋,我给你说,大哥家地多,埋到他家地里去。”
水天昊听到这话,气血凝固,嗓门失声,噎得他差点儿背过气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功夫站在这儿瞎扯蛋,他瞪了一眼躲在温丁香身后的水天江,骂道:“早不说晚不说,到打坟的时候说这话,你真会挑时间。”说完转身走进大门。
他坐进草铺,听到水天虹声嘶力竭的沙哑声,想到温丁香可恶的神情和水天江躲在媳妇身后不敢吭声的神态,想想躺在灵柩尸骨未寒的老父亲,双目失明躺在厨房炕上悲伤哭泣的老母亲他难过的哭出了声。过去生活困难,有子孙不孝饿死老人的,也有赶老人出门活活冻死的,二舅龚进才的悲惨人生刚结束时,她还大颜不惭的说笑人家龚知青,没想到她比这位堂弟做得更绝。温丁香做出这么绝情的可恶事,水天江竟然不敢吭声,他难过,他悲伤,他为这样的弟媳感到羞耻。温丁香围巾包住头走进草铺,傻呆呆跪在草铺门口,谁也没有理会。
水天河从外面走进来,掀起草铺帘子,对水天昊说:“二哥,你出来一下,有事商量。”
水天昊抹了一把眼泪,瞥见水天江跟在后面,气愤地说:“他做不了主,叫我商量什么?你去山背后大哥家麦地,看坟打好了没有。”
水天河出去没有找到大哥,不晓得带吴大贵去哪块地看坟,水天江也没有看到,时间不早了,两人着急的想找他商量此事。听说去了龙爪坡梁背后的小麦地,转身走出屋去。水天昊心想,大哥没进草铺来,肯定带吴大贵去梁背后看坟地去了。幸亏他早有预料,不然出现僵局,给亲友们留下笑柄,哪该是多么丢人的事。
水天亮走进草铺,坐在水天昊身旁,瞟了一眼坐在草铺门口的温丁香:“姑舅爸看了,梁背后这个地方比沟口还好,坟地挖好了。”
水天昊瞥了一眼门口,气愤的说:“我真没想到,她竟然会做出这么缺德的事,一块坟地能占多少地,我看省下来能富多少,真是没有良心。”
水天昊说没有良心,主要是针对温丁香说的,她跟水天江结婚,是公公水保田出钱拉砖请人盖的房,水天亮、水天海、水天河没少出力。一家人靠养羊养鸡过上好日子,水天江在这个家里,连说话的权利也没有。
水天亮气愤地说:“她以为不让埋就能难倒我,做出这等事也不怕庄上人笑话。她以为聪明得很,地里不让埋,哪一个人没骂她。”
水天昊没好气的说:“他能做出这样的蠢事,就不是我兄弟。迟不说早不说,到打坟的时候说,火候掌握得真好,这不是找人骂么?真能气死人。”
水保田丢下可怜的龚秀珍走了,水天昊想带母亲去新疆生活,龚秀珍说:“你们放心的走吧,我要在这里守候你爸,他还在那边等我哩。”
水天昊、水天海、水天河、水天虹告别母亲,再三叮嘱水天亮要照顾好可怜孤单的母亲,药费钱他会按期带回来。
送走水保田,水天昊要走了,水保耕、水保俊、水天湖为他祝酒送行,水天江走进屋,拿了个小板凳坐在墙角处,谁也没人搭理他,也许还在为媳妇的举动愧疚吧。水天昊什么话也没说,敬了他两杯酒。他性子慢,话语少,脾气也好,他在家里没有发言权,啥事都听母女俩的,他乘巧得像个听话的孩子。水天昊示意水天海、水天河、水天湖给他敬杯酒,划上几拳,也许郁闷的心情也会好一些。
水天亮十分生气,本来和好了的关系,被温丁香的无理取闹惹怒了,这次坚决要把水天海家的十几墒地收回来,那怕种不完撂荒也不让他耕种。
龚秀珍瞧着水天江可怜,水天亮要收回耕地,她不晓得大儿子是咋想的。水天昊陪母亲在场边散步,她眨了眨流泪的眼皮:“唉,两个都是我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弟兄俩处好关系,过好日子,这比什么都好;老四怪可怜的,老大不念兄弟情,非要收回地,他要那么多地干啥?我这个当娘的心里也不好受啊!”
水天昊理解母亲的心思,安慰母亲说:“妈,你放心,我离家之前,一定要让他们俩和好。”
水天江在龙头山半山腰割苜蓿,水天昊假装爬山看见他,叫他去豌豆地吃豆角,两人坐在豌豆地一边吃豆角,一边谈起种地的事来。水天江叹气道:“地里不让挖坟地,这都是温丁香母女俩的馊主意,这事我真的不知道。地不让种收走,免得两家人闹矛盾,我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当初你为啥不说话?”
“姑舅爸带人去地里挖坟,温丁香跟出来不让去,二爸、尕爸听到后大声骂她,庄上人也都数落她,我还能说啥?唉,有口说不出啊!”
“她不让去,大哥带姑舅爸去梁背后看坟地了,她叫我说啥,这不是让亲友们笑话吗?”
“这事真的做过了头,我跟她讲道理,根本听不进去。唉,她跟大哥杠上了,一个比一个犟,我总不能为这事离婚吧。”
水天昊跟水天江谈了两个多小时,中午了,兄弟请他去家里喝酒,他怕水天亮误会,还是回大哥家吃饭,想多陪陪可怜的母亲。他半路上碰到瘸子医生霍继业,跟他闲聊了几句,他参加医生招考,考了全市第三名,安排到西口镇卫生院当医生,每月二千多元,带着老婆孩子住在镇上。夫勤妻不懒,身残志不残,凭借自己的努力,当上正式医生,吃上公家饭,媳妇摆起地摊做起了生意,水天昊真的十分佩服他。
水天昊要走了,做通水天亮的工作,终归是亲兄弟,他没有收回耕地。龚秀珍拖着病弱的身体,艰难地在黑暗中度日,她寂寞孤独,没有多少话语。儿孙们很孝顺,这是她老人家的福份。
范丽华吹了枕边风,水天河想带小丫头一块回哈维庄。她这次带孩子让水保田见了一面,圆了老人家的最后心愿。如果她这次非要带孩子回哈维庄,弄不好又要带孩子走,水天河最终落得个人财两空。
水天昊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她奶奶眼睛看不见,爷爷刚去世,寂寞着急,这个小孙女留在奶奶身边陪伴两年,既可以当拐杖,还可以陪她老人家说话,等长大一点,接她去哈维庄上学。”
水天河不表态,范丽华也不好多说什么。水天亮、木小兰非常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民族小侄女,小丫头就这样留在了奶奶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