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家的火车上,水天昊盯着七八件行李发愁,就是文雅洁没有身孕,她最多也就提两件,更何况他怀胎三月,提上沉重的行李,万一胎儿有个什么闪失怎么办?他跟文雅洁商量,打开纸箱,将亲友们送来的礼物重新归类,猪肉、小米、土豆粉、胡麻油分别装入三个纸箱,又分出两箱装好,到达乌鲁木齐后,送给退休安置到军区干休所的岳父母,让老人家尝尝老家的土特产。
火车上认识了两位去新疆出差的西阳县近老乡,这两人都是兰州上的车,随身带了一个小提包,说好了下火车帮忙提箱子。火车到达终点站,水天昊背起行军包,提着两个稍沉一点的大纸箱,文雅洁提着两个装满换洗衣服的大皮箱,两位同乡帮忙提了三个纸箱,走出站台,找了家寄存店,寄存好箱包,请两位近老乡吃了顿新疆的特色拌面,喝了两瓶啤酒,算是对同乡的感谢。
水天昊提上两箱土特产,又去超市买了两瓶好酒,去干休所给文孝才、黄彩花拜年。文雅洁把在老家撑破肚皮走亲访友吃饭、通宵达旦打扑克、自行车推她去水保地家半路滑倒的事讲给家人听,逗得全家人笑破肚皮。
文学军去年冬季入伍,文孝才、黄彩花说新兵训练马上结束,叫水天昊赶紧回去,尽量分到离机关近点的好单位,便于日后管理。水天昊说离机关近一点的好单位就是通信站,女兵也多,要不就分到通信站,让他当个通信兵?文孝才、黄彩花同意他的意见,分配的事就这么定了。
水天昊拜别岳父母,去看望几位好战友,这几位好战友转为志愿兵留在首府,司建勋、谢振山、牛明生几位战友高中毕业,有点文化,能说会道,人也长得帅气,已在首府结婚生子;王成军、张志合、杨景春等几位战友文化程度低、长相一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战友们都在托人帮忙介绍。
文雅洁没有见过这几位战友,水天昊给好友司建勋打了个电话,说要去看他。司建勋给单位领导开车,请客吃饭对他来说是件小事,他把几位好友召集到一起,陪水天昊、文雅洁吃饭,顺便见见老战友的老婆。牛明生是军区总医院后勤服务中心的司务长,自从新兵连结束后,水天昊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有些发福,两人见面有些生熟,相视了半天才拥抱在一起。水天昊正要向他介绍文雅洁,她站在旁边惊呼:“你们两个是同年战友?”
水天昊回头问:“你们两个认识?”
牛明生握住文雅洁的手说:“她是总医院医务部的通信员,在我们食堂吃饭,咋能不认识。”
“几年不见,你也发福了,看来没少贪公家的便宜。”水天昊开玩笑说。
牛明生笑道:“我就是贪再多的便宜,只不过是肚子里多了几公斤油水;再看看你这肚皮,里面装的可都是战士们送的一沓沓钞票啊!”
水天昊拍着肥厚的肚皮说:“一无职,二无权,哪个傻蛋送我钞票?我这肚皮还不是跟你一样,全是靠那点死工资慢慢堆积起来的油水。我哪能跟你比,米面肉油不用买,想吃了从食堂拿,公家的库房还不是跟自家厨房一样方便。”
“就等你,赶快坐,牛明生这家伙公家的饭喂得白白胖胖,不认得我,哪你认得你?今天打电话,他牛皮烘烘的还不想来。”冯玉泉挖苦他。
几年不见的好友聚在一起,自然是胡吃海喝,乱吹一气。吃完午饭,战友们话别,水天昊、文雅洁挡了一辆出租车,去火车站寄存点取出行李,拉到火车站旁边开往金沙县的大巴车,这才放心的长舒一口气,终于到家了。
水天昊回到单位,战友们要请他吃饭,他没啥送的,带了两条家乡烟分送给几位好友。走进路边小饭馆,一位二十多岁的服务员热情的上前端水倒茶,听口音是家乡人,水天昊用家乡话问她,她说是西阳县人,跟她简单的闲聊起来。
这位服务员名叫张丽花,红光镇阳山村邱家庄人氏,是水天昊一个村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水天昊说他昨天才从老家回来,张丽花忘记了倒水,提着水壶问老家收成怎么样,有没有变化,见没见邱家庄人,水天昊简要介绍了家乡的变化。张丽花离家来疆打工三年多没有回去过,也没有给家里写过信,说完长叹一声去忙她的事。
文雅洁在家呆了几天,去单位上班。姑姑年龄大了,三个儿子另过,文雅洁上班,还住在姑姑家,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文雅洁是她看着长大的,上初中就跟她住在一起,姑姑就当她是亲闺女,一天都离不开她。文雅洁这次回老家,过年空荡荡的可把她急坏了,做饭都没有劲头,成天昏昏沉沉像丢了魂似的,跑出跑进盼她早点回来。
水天昊、文雅洁两地分居,周末才可以见面。部队是程控电话,办公室不能打外线,但外线可以打进来,文雅洁每天都要打几个电话,跟老公聊上几句心里话才觉得踏实。水天昊周末加班,她就往部队跑,收拾屋子,清洗被褥,在家做饭,小两口过着舒适安逸的幸福生活。
水天昊自从认识了这位同村老乡张丽华后,隔三差五的带战友去这家饭馆吃饭,跟老板、服务员都很熟悉,只要他带朋友去吃饭,都是优惠价。文雅洁周末回家,吃饭都是自掏腰包,价格便宜自然是好事,晚上带她去吃饭馆。也许是同乡的缘故吧,水天昊每次去,张丽华都十分热情,有时也说说自己的心里话,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张丽花说,十四岁那年,她在水窑沟放羊,晌午时分,一位十八九岁的黑瘦小伙子过来跟她套近乎,闲聊了几句,乘她没有防备,朝头部猛击一拳,她晕呼呼的躺倒在地,等她清醒过来,那名黑瘦的男子压在她身上,下身一阵莫名的疼痛,折腾了一阵,他转身跑了。
张丽花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塾在下的那条旧黑裤,上面有一滩鲜红的血迹,是从下身流出来的,站起来穿裤子还隐隐疼痛。她赶羊回家,将事情发生的经过说给母亲听,母亲听后哭喊道:“我的傻娃呦,你被野男人糟蹋了。”
张丽花听不懂母亲的话,不知道被野男人糟蹋是什么意思。母亲赶紧带她去镇派出所报案,她没有看清那个野男人的模样,模糊的记得,他是一个黑瘦男子,十八九的样子,个头高高的,穿件破褂子,袒胸露腹,光着脚丫,穿半截烂裤子,脸特别的黑。她报案后派出所挨家挨户查过一阵,一直没有查到线索,就这么不了了之。这么多年过去,就是见了那位黑瘦男子,她也不认得。
张丽花在村中遭人白脸,在污言垢语和冷嘲热讽中长大,父母亲嫌丢人,十八岁那年,嫁给了大她十多岁的邻村男子。这位男子听人说,老婆曾经遭人,败坏了他家门风,害得他在邻居们面前抬不起头,骂她是不守妇道的骚女人,稍有不顺心就拳打脚踢,木棍、扫把、杆面杖、铁锹把,能打的都打过。老公还限制她的人身自由,说回娘家是私会情人,看见她跟年轻男人说话,不分青红皂白回家就打。结婚两个月有了身孕,他怀疑孩子不是他的,侮赖说这个孩子是来路不明的野种,她供出那名男子,狂言非要杀了他。孩子被他的棍棒打掉了,她实在忍受不了折磨,瞒着家人跑到新疆,她觉得这里很好,没有人歧视她,羞辱她,活得有尊严,她不想回家,想在这里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
水天昊同情这位近老乡,想帮她介绍个好人家,他托人到处打听,不求家庭多富裕,只求男人好品德,不嫌弃她的过去。
水天昊在家吃饭,电话铃响个不停,以为又是领导找他加班,他没有接听。他洗完锅碗正要出门,急促的电话铃又响了,他接起电话:“我马上到。”只听得电话那头传来陌生男子厚重的声音:“你是不是水天昊?”
水天昊说:“我就是,请问是”
陌生男子激动的说:“我叫水保良,就是你六爸。”
“啊!”水天昊听说他是水保良,不由得大声啊了一声:“你在哪儿?”
“我就在你们部队大门口,哨兵挡住不让进去,能不能出来接我一下。”水天昊听说水保良就在部队大门口,哨兵挡住进不了门,心里咯噔了几下。
水保良?听说老婆孩子去世后,离开伤心之事逃到新疆,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今天咋跑到这儿来了?他赶紧给哨兵打电话放他进来,快步跑下楼去门口迎接。营区里碰到水保良,两人对面不相识,他跑到大门口问哨兵,哨兵说放进去了。他回头一看,家属区有个穿便装的高个子男子,东张西望往前走。水天昊追过去绕到他前面回头看了一眼,一米八的个头,身穿黑色小西装,皮鞋擦得铮亮铮亮,迷迷眼,厚嘴唇,长头发、方脸盘,黑红色的脸蛋,滚圆滚圆的大肚皮,走起路来左摇右晃。水天昊停住脚步,轻声问:“请问你是不是水保良?”
那人一怔,立在那儿上下打量着水天昊,睁大眼睛惊奇的问:“你就是二蛋?”
水天昊伸出细嫩的双手,紧紧握住水保良肥厚的粗手说:“真的是你,听说你在新疆,就是打探不到你的下落。”
水天昊松开手,示意他边走边说,水保良望着营区美丽的环境,漂亮的楼房,整洁的营区,说:“部队院子就是干净漂亮,树多草绿环境好,道路都是水泥地。”
水天昊笑了笑,问:“你咋知道我在这里?”
水保良说:“年前托人给家里写了封信,前几天回信说你春节回家了,你四爷将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这才找到你。”
水保良还没有吃饭,水天昊带他去张丽花那家饭馆,点了两道菜,跟她闲聊了几句,听说水保良也是近老乡,她走过来热情的打招呼,说这位老乡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水保良第一眼看到她,也觉得有些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吃过晚饭,水天昊要了两个凉菜带回家,取来两瓶酒,跟这位十多年未曾谋面的五叔喝酒聊天,晚上加班的事忘在了脑后。
水保良沉思了片刻,像是在清理思绪,喝了半口茶,给水天昊讲起了他这几年外逃的故事:那年犯事后,水四爷叫他赶紧外逃,跑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他连夜爬火车跑到兰州,要饭吃饱肚子,在街上住了一夜,身上没有钱,不买票进不了火车站,步行十多公里,跑到郊区小站,挤进人群混进车站,爬上西去的火车去了回望县一个非常偏僻的小山村,隐姓埋名给人家打零工,碰到一家好心人,帮他介绍了个媳妇。
媳妇家姊妹四个,他媳妇是老大,有两个妹妹和一个未成年的弟弟。老丈人他没见过,听说阴雨天上山放羊,滑下山崖摔死了。家里没有壮劳力,家里的重活全靠他,一来二去,就跟大丫头产生了感情,他干活踏实,为人老实,她母亲就把大女儿许配给他,两人结婚不久,老岳母因病去世,第二年生了个女儿。过了三年,他实在太想家,夜里爬火车偷偷溜回家,偷偷待了三天,派出所没有追查那件事,他放心的回到回望县家中。
水保良回家没多久,水保柱就去找他,三十多岁的人还没有成家,想到他那儿找个媳妇。大姨子长得不错,他看上了她,她对他也有几分好感,想让他留在回望县成亲。可是,水保柱嫌这里偏僻,不想一辈子窝在穷山沟,一心想带她回家。弟媳妇坚决不同意,将他赶出家门。第二年,水天海去回望县找他,在家待了半年,他嫌这里偏僻回去了,柯忠、水保贵也去过他那里。
人要是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他女儿长到三岁多,得了一场大病,没送到医院就死了,媳妇悲痛欲绝,茶饭不思,没过几天,脑溢血不治身亡,老婆孩子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水保柱、水保贵、柯忠、水天海都去找过他,他怕人多嘴杂,传出他的下落,派出所找上门来抓他怎么办?他思之再三,撇下小姨子兄妹三人,离开伤心地跑到新疆,想在这儿闯出点名堂,站稳脚跟后再去看望水四爷。
他来新疆军垦市四五年,当过建筑工、农场种过地、工厂看过大门、饭馆做过饭,能干的苦力他都干过,能吃的苦他都吃过,由于没有文化,没有挣到多少钱。不要千样会,只要一样成。他想学一门手艺,将来好混碗饭吃,他进了一家修理铺,跟老师傅学习修车,修车铺干了三多年,跟他学了一手修理的绝活。老师傅年龄大不想干了,就把修理铺转让给他,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店铺,这几年也有了一些积蓄。老天看他可怜,去年,他从人贩子手里花五千元买来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当儿子,三岁多了,甚是可爱。前两年托人给水四爷写了封信,从回信中知道,娃三姨结婚后,娃二姨找上门去做了哥哥的媳妇,生下两个活泼可爱的小侄子,这可乐坏了水四爷。
水天昊端起酒给水保良敬了一杯,问他现在有没有媳妇,水保良长叹一声,又讲起了这几年创业的艰辛:小姨子跑去给哥哥当媳妇,这是缘分啊,过去媳妇活着的时候说不好称呼,坚决不同意,现在她死了,倒少了几份尴尬,他跑到新疆有了自己的事业,这辈子见不了几次面,就是回去见了面,也不会喊她嫂子。他刚到新疆的那几年,人生地不熟,加上没有文化,学不到手艺,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日子过得很艰辛。前年,在建筑工地打工,遇到一位本地姑娘,名叫金芳,特别能吃苦,长相也不错,两人情投意合,志趣相投,没有媒人,没领结婚证,没有新房,没有存款,租了一间房,请了几位工友,饭馆吃了顿便饭,花了三百多块钱就算结婚了。两人开开心心过了三年,她嫌他挣不到钱,连老婆都养活不了,骂他没有本事,带着家中仅有的三千元存款跟人跑了。这几年,再没有遇到合适的,现在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遇上一个不爱钱的女人,他并不是说爱钱的女人不好,他是怕挣不了多少钱。
从前妻金芳嫁给他那年开始,发誓一定要多挣钱,叫她过上好日子。天不随人愿,他的命运好像是老天早先设定好的,不管他多么努力,还是穷得接不开锅,两个字,没钱。
没钱就是没本事,没本事的男人就不是男人。这话是金芳说的,从结婚到离婚,她骂了三年,无情的骂声中掺杂着“窝囊废”、“嫁给你,我倒了八辈子霉”、“你这个没有户口的盲流”这些伤人自尊的话。那几年他沮丧、灰心、无望,曾一度对生活失去信心,成天以酒浇愁,连他都瞧不起自己,日子过得真是窝囊。
金芳嫌他穷,骂了他三年,辛苦一天,好歹还有个安身的家。不管她再怎么看不起,不拿他当自个男人看待,在外人眼里,还是个有家室的男人。可是,她跟野男人跑了,把他作为男人的尊严践踏在脚下,踩得粉碎。他挣不来大钱,金芳说他没本事,骂他不是男人,这点他承认,谁说能挣大钱的男人就一定是大男人?他望着水天昊问:“你是挣大钱的,你是不是大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