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进才想到当兵复员回来赋闲在家的水保柱,望着水保贵问:“水保柱当兵复员回来,见多识广,他咋没跟你们一块去?”
还没等水保贵开口,水天亮抢先说,“人家是吃过皇粮见过世面的大人物,细皮嫩肉的哪能跟我们去受这份罪,我俩没叫他。”
门外一声狗叫,霍飞龙、霍飞虎、霍飞豹三兄弟不知从哪听说水天亮要去省城打工,这可是新生事物,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几个人好奇,跑进来想凑个热闹。霍飞龙探了探头,笑嘻嘻的走进屋,站在地上抖动的嘴唇说:“哎哟,你们都来送行?我看这几个年轻人有出息,能走出这个山沟就是一种魄力,我敢断言,过不了几年,他们就是水家湾最先富起来的人,到时候盖起宽敞明亮的砖瓦房,你们可不要脸红。我是年纪大了,家里也走不开,不然我会跟他一起去,呵呵呵”
水保田请霍飞龙上炕,他用手指了指吴大贵,示意他往炕后头坐,他靠窗口这边坐在炕头。霍飞虎拿了个小板凳坐在炕头根,嘲门外吐了一口痰,接着哥哥的话头说:“说得对,乘年轻的时候走出去闯闯,见见世面,总比窝在家里好,不然外面是啥情况也不晓得,都是‘听说、听说’,听说外面小胡子、打砸抢多,我去红光集市咋没碰到一个。”
霍飞虎的一席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水保耕听他这么一说,想起前几天小偷偷走他家十几个鸡,让他伤心了好几天。这十几只鸡可是他家的主要经济来源。还有两只老公鸡,准备喂肥给重病的三丫头和大儿子滋养身体,却被小偷连锅端去,他恨不得抓住小偷撕成两半,踩他几脚,解解心头之恨。他卷了支旱烟,笑道:“你一辈子出不了几趟远门,从哪儿碰到去?前几天小偷抓走你家的鸡,你碰到了没有?晚上睡得跟死猪一样,庄上十几条狗叫不醒你,就是小偷背出去喂狼你也醒不来。再说了,小偷脸上没写字,就是你碰见,能说他是小偷?”
龚进成听霍飞虎骂大哥睡得像头死猪,哈哈大笑几声:“你说他睡得像头死猪,小偷背出去喂狼都醒不来,你这个当兄弟的咋不站在门口喊几声?哈哈,我看你还是胆小,家里的鸡小偷连锅端了,你就是没敢出来。”
霍飞虎听到这里,嘴皮子动了两下,翻了几下白眼,气得他没有说出话来。龚秀珍煮了一大锅洋芋,捡好的挑了一大盆端到炕上,大伙吃着热洋芋,笑侃天下怪事。吴大贵咬了一口滚烫的洋芋,快速的嚼了几下,瞟了一眼霍飞龙:“老霍给咱说说,你家过去是地主,这个湾的几百墒地都是你家的,十几户贫农地少,要靠给你家干活维持生活;现在又把土地包产到户,把公社改叫乡,把大队改叫村,生产队没有了,富裕劳动力又可以外出打工挣钱养家糊口,你说政策变来变去与过去有啥不同?”
霍飞龙好像没听见似的,拿起粗皮洋芋,放在嘴边吹了两下,去皮咬了一口嚼起来。霍飞虎快速的咽下洋芋,抖了抖嘴皮,欲言又止。霍飞豹性子慢,不管谁说啥,他都装做没听见,也不插话,只管吃他的热洋芋。
龚进成看霍家兄弟默不作声,气氛比较尴尬,打圆场说:“现在的年轻人能出去打工挣钱,还是社会主义制度好,要吃有吃,要穿有穿,种地没人催,干活无人管,每年除了给国家交点公粮,产多产少都是自家的,咋能跟万恶的旧社会比,你真是把书念到肚子里去了。”
水保田笑了笑说:“大哥说得对,我长这么大,老百姓没有像现在这么舒坦过,生活也比生产队吃大锅饭强多了,就拿烟酒来说,现在家家户户办喜事,喝的是二零五,生活好点的家庭喝上了价格更贵的瓶装酒,一零三早都没人喝了;烟也从几毛钱一斤的旱烟,换成了两毛钱一盒的香烟,你说过去能比吗?还是共产党好啊!”
四十余岁的水保田从亲身经历谈论生活的变化,年龄与他相仿的吴大贵、霍飞虎连连点头。那像年轻人说话,嘴上没个把门的,啥话都敢说。
吃完洋芋,水保贵、水天亮背起行李准备出发,坐在炕上的吴大运、吴大贵、龚进成下炕找鞋穿。龚进才没穿鞋子,第一个赤脚站在门口:“穿鞋子多麻烦,你看我没鞋穿,上炕下炕多方便。”
水保贵、水天亮背着深重的行李走出大门,送行人前呼后拥跟在后边,这阵势只有家里考上大学或当兵才可以见到这么隆重的送行队伍。水保贵、水天亮去省城打工,这对庄上人来说是破先例冒风险的大事,农村土地承包,国家改革开放,也许这就是八十年代初期的新变化吧。住在偏僻农村的老百姓还没有从寒冬中适应过来,春风的脚步悄然而至,有些无所适从,就连年轻人踩着春天的脚步外出打工都显得有些稀奇。
龚秀珍、水三奶跟在送行的人群后面悄悄摸泪。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心头肉,从小扶养成人不容易。儿子从小没出过远门,总觉得外面的世道很混乱。儿行千里母担忧,做母亲的哪有不牵挂自己儿子的。龚秀珍望着远去的儿子,带着哭腔喊道:“蛋儿,出门要小心,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外面混不下去赶紧回来。”
水三奶只怕儿子在外面吃亏受累,摸着眼泪嘱咐:“保贵,要是缺啥东西,想法给家里稍个话来,叫你姐夫送过去。”
水保贵、水天亮听到母亲的嘱咐,应承了两声,加快步伐向马家沟走去。水保耕看到吴大贵嘻滋滋的跟在水保贵后面,笑问:“表兄,你跟在后面也想进城去?”
吴大贵干笑几声,回过头来说:“柯忠今天一块儿去,我去送送娃他舅。”
吴大贵是柯忠的姐夫,做姐夫的为小舅子送行理所当然。水保耕这才恍然大悟。
大清早,木桂英到水保耕家借锯子,说家里的水桶摔破了,想做个水桶,听说水天亮要去省城打工,顺便过来看看。她是侯尚东的尕妈,没听说大侄子要去省城,到水天亮家听说后,提着锯子跟在后面也想送送他。木桂英看吴大贵要去送娃娃他舅,回头望了一眼龚进成,看他站在场沿上不动,大声问:“你咋不去送外甥?”
龚进成听木桂英问话,嘿嘿干笑两声:“这不是送外甥吗?送走后我要去放羊,你再替我送一程。”
龚进成、龚进才回家干活,霍飞龙、霍飞虎、霍飞豹弟兄走出水保田家大门,站在场沿上转了一圈各自回家。水三奶、水保田、龚秀珍还有几个孩子望着翻过龙爪坡梁头的背影悄然离去。
吴大贵、木桂英跟在水保贵、水天亮后面说笑。路过徐彦东庄底下,看到他跟董家嘴的大姐夫董进武在庄底下挖大树。吴大贵寻思,徐彦东这回放树,是不是准备给老娘做棺材?庄前屋后这么多大柳树,都是老头子几十年前栽种的,上吊死的时候,连口棺材都没来得及做。要是能给他娘做口像样的棺材,这树算是没白种,老两口不枉养了一场儿子。
水天亮路过侯尚东家庄顶头,看到院子里干活的侯尚南,问侯尚东在不在家,侯尚南说,大清早背个包走了,家里人不晓得他去干啥。水天亮心里明白,侯尚东怕母亲不让去,可能提着包去了柯忠家,或者直接去了红光火车站。叔侄两人到了柯忠家,侯尚东果然在这里等他。
水保贵、水天亮、柯忠、侯尚东四个年轻人,背着深重的行李,装着父母的嘱托,踩着家人的泪水,背负着众人的希望,艰难地迈出外出打工的步伐。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用实际经历创出一条光明大道,带出更多的兄弟姐妹进城务工,走上共同致富之路。
水天亮一行四人沿着铁路线直奔红光火车站,沿途碰到熟人,得知他们背着沉重的行李要去省城,眼里透出羡慕的神色;不认识的人露出奇异的眼光,不晓得这些人干啥,毕竟路上碰到如此行装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四人一路说说笑笑,憧憬美好未来,每年出去挣上几百元,过不了几年,自家院子里的土坯房就会换成砖瓦松椽房,玻璃大窗户,水泥白灰墙,到时候谁还小瞧你。这几个小伙子大汗淋漓,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哗哗往下滴;微风吹拂,凉爽宜人,他们就像断线的风筝,在无限的苍穹任其飘扬;像出笼的鸽子,在碧蓝的高空自由飞翔;像漏网的小鱼,在宽广的大海欢快游弋。
水天亮与温知新约定,上午十一点钟在乡政府门前会面。几个人急匆匆拐进小巷,老远瞧见乡政府门口拐角处面对面站着两个人,高个子背对路口正好堵住低头说话的小个子,没有看到水天海。
“政府门口站着两个人,好像不是温知新,那天说好在这里见面,咋还没来哩。”水天亮心里嘀咕,瞥了一眼同伴,自言自语道:“他应该不会骗人,可能还没到吧,离上车还有半个小时,过去放下背包等等。”
大热天走了四五公里的路程,汗流满面,湿透了衣服,步子有些缓慢。温知新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到是水天亮、水保贵他们慢腾腾的走过来,迎上去高声喊道:“啊呀,你们几个咋才来?我跟老三在这儿等了一个多小时,我还以为变卦不来了。”
水天亮听到表兄的说话声,抹了一把汗甩到地上,抬头看到温知新迎过来打招呼,随口应了一声。水保贵、柯忠、侯尚东几个看到水天海,瞪大眼睛惊异的问:“你咋在这儿?”
水天海怕大哥不带他,瞅着水保贵,用企求的口吻说,“念书没意思,我也要跟你们去打工。”
水天亮放下行李,拿起毛巾擦了擦脖子和头上的汗珠,怒目而视,骂起了水天海:“爸妈不让你去,你咋不念书跑到这儿干啥,我可不带你,赶快回去。”
水保贵擦了一把汗,毛巾挂在行李包上,嘿嘿干笑几声,走到水天海近前,拍着肩膀说:“你真的不想念书?不想念跟我走,你爸爸妈妈不会怪罪。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要是你父母问起,就说是偷偷跟去的,不是我带的。”
“不行,你跟着去,家里人不知道咋办?”水天亮怒瞪着双眼狠不得把他吃掉。水天海不管大哥咋骂就是不吭声,他把希望全寄托在五爸身上,拉住水保贵的手说:“他不带,你带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他既然不想念书,我看就把他带上吧,说不定以后比你有出息。”水保贵向水天亮求情,他瞪着水天海不吱声。
水天海大概给温知新说了好话,料到大哥不会带他,想让表兄向大哥求个情。温知新瞥了一眼水天海,拍着大表弟的后背说:“既然来了就让他去吧,我看他不想念书,强迫念下去也没什么用。你看我高中毕业当了两年小学老师,还不是跟你一样外出打工?”
温知新替水天海求情,柯忠、侯尚东也替他说了几句好话,水天亮还是没有答应。心想,既然来了,你们想带就带上,我反正不吭气,以后要是父母亲怪罪,就说是温知新求情,水保贵带他去的,父亲不会拿他这个小弟怎么样;要是父母亲没有怪怨,当然是我这个大哥带他出道的,他不得不领我这个情。
柯忠背起沉重的行李推着水天海的后背说:“没事,跟我们走,有我吃的馍就不会让你饿着,有我盖的被就不会让你受冻。,走,去火车站。”
水天亮啥话也没说,提上行李走在前面,水保贵、侯尚东、温知新紧跟其后,走了百十米就到了红光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