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承包到户,农民们有了自己的耕地,心里头高兴得没法说,从早到晚不用生产队长放广播催促,冬闲季节,社员们闲不住,成天呆在地里,这里修修,那里补补,像宝贝似的侍弄自家的耕地,只怕亏待了它。单门独户,自家干自家的活,平时难得见面,左邻右舍的交往也少。偶尔去泉水沟挑水碰面,先说些种地的心得,说着说着谈论起别家的闲事来,不是说东家的地肥,西家的地平,就是嫌自家的地陡,离家太远。祖祖辈辈靠土地生存的穷苦百姓人家,自私心理终归是有的,说归说笑归笑,水家湾二十四户人家的耕地如何,大伙心中都有一杆秤。庄稼的好坏是靠辛苦的劳作和汗水换来的,不是靠飞溅的口水喷出来的,这个道理种地人都明白。
冬天分完地,生产队成了空架子,吴大运也不用天天心放喇叭催促社员们下地干活。生产队还有二十六头驴牛马骡和一百二十七只大小绵羊,放牛娃、放羊娃、放驴娃估摸着迟早要分家到户,早就没心思饲养了,成天嚷嚷着分牛分羊,吴大运队长也没有闲着。
吴大贵说,腊月二十六是个好日子,吆喝着分牛羊牵骡马。队长吴大运盘算着咋个分法,走访了十多户家庭,征求了部分社员的意见,都记在小本本上,几天下来,他心中有了底数。腊月二十六日早晨,他放开广播,大声的吆喝道:“大家请注意,放牛娃、放驴娃、放羊娃、把骡马驴牛羊都赶到上湾组打麦场,大场上分牛羊,想要的赶快到场上集中,不想要的也不勉强,来晚分不到牛羊没人负责”
过去生产队劳动,喇叭里都要重复广播好几遍,有些不自觉的社员总要找理由说没听清楚,要么迟到,要么旷工,队长也拿他没办法。今天他只说了一遍,而且说想要的就来,不想要的不勉强。他知道耕地要用牛,花钱要用羊,不用强调,那些爱贪便宜的社员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吴大运看场上来了不少人,拿出笔记本逐家逐户清点人员。说来也怪,牲畜还没赶到场上,二十四户家长全部到齐,而且大人小孩能来的全来了,就连最远的杨颜彪父子也早早来到现场。吴大运清点完人数,大声喊道:“大伙静一静,先不要说话,具体怎么个分法,简单讲一讲,有什么意见,说出来大伙共同商量。”
几十号人从生产队的草垛上抽出麦草,围坐在草垛底下。吴大运站在草垛前,翻开笔记本:“上湾组总共有大小五头牛、四头驴、三匹骡子和六十九只羊;下沟组总共有三头牛、五头驴、三匹骡子、两匹马和五十八只羊。这个牛羊驴骡马过去咱是按组分好的,这次还是按组分,由两个组的组长负责。具体咋分呢?我有个初步的设想。先说羊,羊比较好分,两个组可以先把羊群分成一二三等,先把大伙公认的好羊挑选出来排成号;二等羊、三等羊也用同样的方法挑选出来排号抓阄;上面说了,牲畜只能按人口多少分摊,不能按工分。按分好的等级计算分摊好,按编号抓阄,谁抓住几号就是几号,这是公平竞争,大伙也不会有话说。这个牲畜比较难分,俗话说,干东行不说西行,贩骡马不卖牛羊;还有一句话,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想,第一步先由大伙挑,喜欢牛的牵牛,喜欢驴的牵驴,喜欢骡子的牵骡子,喜欢马的牵马;第二步,如果要牛的户数比牛多,驴、骡、马也是一样,都想要肥牛好驴大骡俊马,争抢不公,那就编成号抓阄,谁抓上哪头就是哪头,这要靠运气,谁也不要有怨言。这个办法你们看行不行?”
上湾组组长霍飞龙知道这牲畜不好分,谁都想抓到年轻乖巧肥大好使的牲畜拉犁种地,他装做没听明白,大声问道:“上湾组只有大小四头牛,十二户都想养牛咋分?”他提出这个问题,主要是想听听上湾组大伙的意见,看看有几户想养牛。
龚进才是个老实人,平时不善言谈,这回他可听明白了,抓阄凭运气,抓到不想要的还可以交换,他未等吴大运开口,嘿嘿嘿干笑两声:“刚才吴队长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排号抓阄,谁抓上就是谁的,没有抓到牛的的再排号抓驴、骡、马,就这么简单,你抓不上想养的牲畜,说明你运气不好,愿不得别人,我没想那么多,抓到啥就是啥,谁想交换还可以交换嘛。”
侯尚东站起身,眨了眨眯缝的小眼,望了一眼霍飞龙:“老龚说得对,我就想养骡子,要是抓到牛,谁想跟我换我就换,这还不容易,哈哈哈。”猴子倒是想得开,还不知道人家换不换哩。
水保田蹲在地上划了划,盯着地上的两个数字:“下沟组十二户人家十三头牲畜,多出一头驴娃子和一只小公羊。多出一只羊好说,要是分不公宰肉吃算了,可这一头驴娃子咋分?不管谁家抓到,当年肯定拉不动犁,种不成地,大伙说怎么办?”
柯忠干咳两声,笑道:“驴娃子没人要我要,多养一头没啥,就是多费点草料,呵呵呵。”不养白不养,白养谁不养,他嘻嘻哈哈想着美事。
水保良这个毛头小子,说话没个天高地厚,瞅了瞅柯忠,当着大伙的面说:“柯忠就是聪明,这样的好事都能想得出来,想养驴娃子?这好办,抓头母驴拉回家生去吧,哈哈哈”水保良看他油腔滑调没个正经,冒出这么一句想气气他。柯忠狠眼瞪他,眨了眨半闭的垂眼皮,骂道:“小娃娃家懂个啥?大人说话瞎掺和。”声音虽小,还是被大伙听到,哈哈哈大笑起来。
吴大运看到两大群牲畜长嚎短吼赶到场上,他装起笔记本说:“不要瞎扯,牲畜和羊群都赶来了,上湾组在大场西边,下沟组在大场东边,两位组长赶紧组织去分,遇到具体问题大伙商量。”吴大运看社员们没啥想法,牛羊乱跑,叫声噪杂,味道也不好闻,督促两个组抓紧去分。
水保田、霍飞龙吆喝本组的社员按划分场地分牲畜,平时没见过这阵势的小孩子跟前跑后,一会儿看东,一会儿望西,满场的说笑声、牛吼声、羊咩声,驴叫声,马嚎声不绝于耳,这场景比那红光集市的牛马市场还要热闹。
“场地太小,大伙把牛羊赶到地里去,地里宽敞。”水保田看场地太小,分了牛羊牲畜没地方站,招呼大伙赶牛羊马驴到大场边上的陡坡地。这块地分给了霍飞虎,他没有想起来,还以为是生产队的麦田,刚把牛羊赶到地边上,忽听得后面有人喊:“哎哟,这是我家的地,这么多牛羊,地踩实了明年咋种,牛羊不能进去,赶快出来。”上湾组热热闹闹的开始分羊,霍飞虎集中精力抓阄,没有注意下沟组的动静,等他抓阄拽羊交给丫头霍夏霞、霍冬霞的时候,回头看到下沟组的牛羊骡马驴全赶进了自家坡地,有些着急的大喊。
侯尚东听到喊叫回头望着霍飞虎:“冬天的地牲畜踩了没事,你放心吧,帮你踩碎大土块,粪便拉到地里,明年的庄稼肯定好。”
水保田了解霍飞虎的怪脾气,听到喊叫,站在地边上没有进去,心想,这块地分给霍飞虎,没有征得他的同意赶牲畜进去,他肯定不会同意,可是牲畜多场地小,场边上转不开,地里分他又不高兴。他看到霍飞虎怒气冲冲的从大场西走过来,一句话没说,跳上半人高的田埂,捡起土块狠狠掷了出去,土块落进畜群,扬起一团尘土,牛羊散开,骡马乱跑;他跑进地里,捡起土块追打牲畜满地跑,接连打了十几次,狠不得用坚硬的大土块砸死牛羊。下沟组的三四十号人惊呆的站在地边上,大脑短路,呆若木鸡。上湾组的四五十号人停止抓阄,顿足观望。牲畜在霍飞虎的穷追猛打之下大声吼叫着四处逃窜。
侯尚东是个倔脾气人,看他如此凶狠,上前拦住他开玩笑说:“嗨,都是一个队的何必这么绝情,占用一下你家耕地咋了么?”
霍飞虎眨了眨眼皮,随地吐了口痰,手里握着土疙瘩,瞪着侯尚东说:“咋不赶到你家地里去分?你看把我家地踩的,踩实了犁不动,明年叫我咋种?”
霍飞虎得理不饶人,手里握着土块停止追打,跟侯尚东较起劲来。猴子看他凶狠的样子,觉得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回头望了一眼场边上看热闹的人群,没好气的说:“亏你还是个农民,冬天不下雪,哪年没有赶羊群踩地?左邻右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凶巴巴的想干啥。不要把事做绝了,以后有你求人的时候。”
侯尚东看他那个熊样,越说越气,越气越说。霍飞虎直杠着脖子,两条青筋鼓起,两手哆嗦,嘴皮子不停的抖动,两只小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侯尚东嘴里不停的说些难听的话,气得他干瞪眼没办法,心里有种莫名的快感。此时,实在忍无可忍的霍飞虎乘他没有防备,握着土块的拳头照准他扁平的脑门就是一拳,手中的土块击了个粉碎,扬起一股尘烟,尘粒顺着头发流进他敞开的衣领。猴子一阵旋晕,摇摇头上的灰土,像只激怒的雄狮扑了上去,来了个恶虎扑食,腿挡手推,一下子将霍飞虎压倒在地,死死卡住他的脖子,朝他光秃的脑门就是两拳。在场的大人小孩傻呆呆看着霍飞虎躺在地上拼命挣扎,却没有一个人主动上前拉架。还是吴大运镇定,从大场西边跑过来,一把提起猴子站立旁边,再拉起躺在地上的霍飞虎,帮他拍拍脑门上的尘土,怒瞪着猴子训示了几句,尔后望着霍飞虎,阴沉着脸说:“到你家地里分个牛羊,能把你家的地弄坏?别忘了这块地还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不是你个人的私有财产。不要以为这块地划给你,你就是天王老子,别忘了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新社会,不是万恶的旧社会;这块地分给你几天,连庄上人都不认了,你咋变得这么快?不相信你以后不跟大伙打交道。请你记住,这地虽然承包给你,但决不是你自家的私有财产。”
吴大运训导完霍飞虎,转身对侯尚东说:“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做事还这么爱冲动,你这倔脾气不改,以后谁还跟你打交道?”
吴大运说这话时,霍飞虎家的几个孩子就站在旁边,静静望着父亲没敢吭气。吴大运不留情面的训了他几句,在孩子面前觉得很没面子,翻动了几下垂吊的眼皮,吐了半口痰,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走出自家地去大场西边分牲畜。侯尚东做了个鬼脸,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揭起衣襟擦了把脸,揪住衣领抖抖掉进脖子里的尘粒,朝众人笑了笑,去追赶牛羊过来,准备碰碰好运气。
水保田走过去拍拍猴子,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意思是说好样的,你虽然为大伙白挨了一拳,却争得了这块地分牛羊的使用权。然后他走到地中间说:“现在开始分,徐彦东算算,一二三等羊编号抓阄,按人口分摊,四舍五入,多少就是多少。柯忠负责编写号码,一号两份,一份侯尚东、杨大华负责拴在羊身上,一份揉成团放进帽子,等徐彦东算出来一起抓阄。”
水保田指定徐彦东、侯尚东、杨大华、柯忠负责计数编号,他招呼十二户人家,先把五十八只羊按一二三等分好,一等羊三十只,二等羊二十只,三等羊八只。三十只一等羊按五十八人平均分摊,每个人接近半只羊,每家乘以家庭人口,四舍五入,就是应分得的羊。
“水保田家八口人应分一等羊四只,水保耕家五口人应分一等羊二只半,四舍五入三只;霍飞豹家四口人应分一等羊两只;杨颜彪家七口人应分一等羊三只半;柯汉家五个口应分一等羊三只”徐彦东算完十二户应分一等羊的数量,水保田叫柯忠拿来装有编号的帽子,放在地上说:“各家按应分数目抓阄,抓到几号就是几号,不要争抢。”水天田说完,十二户人家抓阄打开号,像恶狼扑食般对号抓羊,抓一只交给家人看管,直到抓够为止。
霍继仁对照纸条盯着羊身上的编号,说是一等羊,看上去跟二等羊差不多,他想可能有人嫌十五号羊小,故意抓错了,大喊道:“不对,我手里还有一个二十五号,这只羊却是十五号,谁家抓错了。”他拿着编号挨家挨户细看,在水保耕家的三只羊中找到了二十五号,二话没说抢了过去。
水保耕眼睁睁看着霍继仁把那只大肥羊抢过去,再看看十五号羊,有些不愿意:“这只羊太小了吧,咋能算一等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