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村装束头皮剃得青光瓦亮的小伙子首先发难:“乔书记,俺认得你,你不认得俺。俺们亲戚们非要见你就是想讨个说法,听说现在的干部村村都有丈母娘,随便睡人家的媳妇就没有人去管这事?”
人们一听就都笑了。
“有!”乔峻岭一点也不笑,面如严霜,回答得斩钉截铁,“你给我说准了是哪村哪乡姓啥叫啥、何时何地、人证物证,乡村干部归乡纪委管,社区干部归街道办事处纪委管,谁不管我就处理谁!但是捕风捉影不行。”
提问者当然回答不上来。大家就又笑了。这一笑,紧张对立的气氛就缓和多了。但是一个自称是柳闻莺姨家长兄的中年人又把问题的矛头干脆直接指向政府:“乔书记,像鲁国庭这样身为堂堂政府市长,办下这样的事,又坑了俺表妹一条命,政府应不应该给予赔偿?”
“市长也是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柳闻莺是我们电视台的干部又是非常优秀的节目主持人,但是她也是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他们的错误行为都只代表自己,谁也不代表双方的家庭,更不代表政府和电视台。所以根本不存在政府赔偿的问题。我们已经责成电视台领导,尽最大努力对遗属特别是老人予以照顾。市委正在研究部署整顿干部作风,相继要出台一些制度方面的强化措施。另外,也请亲戚朋友和父老乡亲们加强理解,特别是要帮助柳闻莺的亲属,尤其是老人。鲁国庭和柳闻莺的错误行为不仅是自己先受到了惩罚,也深深伤害了老人的身心健康。作为亲友大家的心情可以理解,只能帮正忙不能帮倒忙,更不能去办给亲属伤口上撒盐的事。我相信大家都是有同情心的。”
说到动情处,乔峻岭也禁不住潸然泪下,赶紧去掏手绢掩面。这件事他除了痛心之外,的确也特别怀念这两位自酿不幸的同志。
再混蛋的人也总是还有一点同情心的。十来个闹事的人见市委书记都已伤心落泪,也就唏嘘不已,不再无理纠缠。秘书长和信访局长乘机收场,众人无言离去。
出事七天以后,鲁国庭和柳闻莺的遗体同一天在市殡仪馆火化。不知是凑巧了还是冥冥之中的造化,这天的殡仪馆就只升天了这两个人。殡仪馆主事多年的人都好生奇怪:平常都是少则三五个,多的时候有时就七八个的也有。而这场几乎可以说是轰动夏河的奇案,走的时候居然谁也不来添乱加塞?
乔峻岭在征得了省委书记邢飞的同意以后,只带了市委常委会的组成人员,小范围地在殡仪馆向鲁国庭的遗体告别。然而,毕竟是一个市长的丧事,消息怎么也难以封锁。常委们的车队刚走,人大、政府和政协及各部局委办得到信息的人员也都先后来为这匆匆而去的市长送行。这种情况市委书记乔峻岭事先也是想到了的,以个什么样的规模和范围来发落市长的丧事,几天中让他伤透了脑筋。当然决不能做大型隆重的遗体告别仪式,但是常委们谁也不去,毕竟都是在一道没白天没黑夜的工作了快两年的同志,心意和人情上都说不过去。然而既然常委们都去了,就没有理由要求让谁去或不让谁去。这个告别仪式就办成了拉拉不断的流水席,这让急于返程的铁娘子鲁夫人好生奇怪:为了怕影响上高中女儿的学业,她连女儿都封锁了消息没有让来;而她这花心萝卜的丈夫刚来夏河工作不到两年,弄了个这么不光彩的下场,居然还有这么多络驿不绝的送行人员。性急归性急,所幸的是来者还都多少不等地给她往黑提包里塞点表示心意的丧礼钱。
她也不太懂这夏河一带的人情风俗,后来只后悔她的手提包有点太小了。
范大源是坐盖三县的宝马车一块来向鲁国庭和柳闻莺的遗体告别的。范大源本来是想写两幅挽联的,但又一想这种情状怎样措词也不妥,还是不再张扬,一切留在心中为好。
一路上,范哥和朵妹又是一番别样的似水柔情。范大源说:“朵妹呀,是你救了范哥。”
“说什么呢?”盖三县边开车看路,有点不解其意。
“那晚要不是你当头棒喝,范哥可就差一头发丝就成了鲁国庭。”
盖三县这才记起书画家们来作画那天后半夜在总统套间双人床头的事来,心中顿然一热有些歉意似的说道:“你们男人们差不多都一个德行,剜到篮子里就是菜吗,好搂的柴禾还能不失火?”
“要不说得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别贫了,鲁市长和柳闻莺这场事也太让人伤心了。都是多好的人呀,偏就毁在这些事上。这舒尔达厂家出的什么破玩意儿,坑人害命。”
“是,是该让这厂家吹灯拔蜡。”范大源非常认真而又深为感叹地说,“鲁市长真是个好人,可惜运交华盖。这柳闻莺更是百里挑一的难得人才,这就应了‘红颜胜人多薄命’的古语。”
“怎么?从古到今都是这样说呀?”盖三县有些不以为然,又是诘问又是撒娇般地说,“范哥尽从哪贩了这么些古董,人要是长得好了就应该倒霉呀?你得给我讲清楚才行。”
“这句古语的意思是说美丽出众的女子大多命运不好、福分不大。”范大源说,“这可不是我发明的。这是宋朝大文豪欧阳修《再和明妃曲》中的名句。快一千年了,都是这样传诵。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也是这样引用。”
“咱们经常看电视连续剧,能让帝王们选进宫里的可以说都是红颜胜人。我看人家武则天、慈禧太后老佛爷不但没有薄命,还都作威作福几十年,让满朝文武百官朝见的时候还尽都吓得小鸡似的。这又怎样解释?”
范大源一听盖三县这样来提出问题,不免对他的朵妹有点肃然起敬了。他是一向以博览群书、才高八斗为他的朵妹所折服敬重的,从来还没有想到她能把问题思考到这一层面。于是就说:“朵妹,真没有想到你一个经营场上的老板想问题还这样深刻。人都是在进步,你可能还有点哲学家的天分。你说的现象正是多少社会学家,或者说还有我苦思多年不得其解的谜团。要按说中国的封建社会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女人总是在最底层,是封建制度的牺牲品,甚至是殉葬品,然而一旦得势成了人上人也会荒淫无道、杀人如麻。往远说武则天、慈禧可以说是代表人物,不但自己没有薄命,还让多少英雄好汉薄命黄泉路上,连她们的丈夫、儿子都可以是其政权屠刀下的无头鬼。就拿现代来说,如果江青上台掌了权,还不知要有多少人头落地呢!”
盖三县似乎也有同感,就说:“这人啊也真是难说得清楚,一个女人如果有了权,不让男人欺侮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反过手来祸害人呢?”
范大源说:“这事我也说不清楚,可能牵扯到一个政治制度的问题。封建专制的社会,极容易上演宫廷政变的惨剧。可是像西方社会那样的所谓民主,也有刺客向竞选人打黑枪。封建社会也有开明君主,也有像唐太宗李世民的皇后长孙氏和大清朝孝庄文皇后那样既是贤妻良母又能辅佐太平盛世的巾帼女杰。说到底还是事在人为,世界上没有完人,也没有一个完美无缺的政治制度。”
盖三县赞同地点点头说:“到什么时候,总归还是好人多。制度是人建立的,也是人去执行的。说一千道一万,相信群众相信党也还要相信自己。人最重要的还是自己把握自己,自己如果把握不住自己,就是神仙也没法救你。”
“对呀,”范大源立刻赞同并认真地说:“我最赞成朵妹的是头发长而见识不短,富有同情心还特有主意。”
“我一个羊倌家拾柴剜菜的山妮子出来想干点事,如果没有主意,东说东流水,西说西开闸,还不早就成了乱雀儿摊的麦秸垛?现在真可以说是花花世界,朗朗乾坤,想占啥便宜的人没有?范哥你不是有句名言说“男人没主意装一肚子酒,女人没主意……”
正好要过一个沟坎,盖三县自知失口,又要顺沟溜到饭局上黄段的沟子里去了,于是就猛点了一下刹车。
范大源没有提防,前倾一下又后仰回来,于是就乐不可支地问道:“你说女人没主意怎么来着?装……”范大源也不好意思讲出那句夏河人最不雅的:“女人没主意装一肚子”的土话,便也转口说:“装一肚子的东西恐怕比酒还要命吧。”
盖三县让宝马轻轻滑行着过了沟坎跑平稳了,才腾出手来在范大源后脖子上轻轻掴了一掌:“这全夏河坏得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的就是范哥你呀!”
走进殡仪馆大厅的时候,两人才互相整了整衣着。总归是来向遗体告别,万不可有不庄重的地方。告别完毕,盖三县给鲁夫人塞礼钱的时候,觉得少了实在拿不出手,就从衣兜摸出准备好的两千块钱,一把就给鲁夫人摁在手中。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鲁夫人摸着那厚厚的一沓子钱,却仇人似的狠狠剜了她一眼。
走在盖三县身后的范大源把这情状收在眼中,跨前一步挡住了盖三县,一边向铁娘子鲁夫人说声“夫人节哀”,一边往手中给了她一张百元大钞。
走出殡仪厅的时候,范大源说:“朵妹你考虑不周,花钱买得鬼来了吧?看鲁夫人那乌眼鸡一样的狠样儿,多拿了钱还以为你与鲁市长也有什么事似的。当然你这品貌实在也太容易让女人都妒忌。”
“爹妈给的,那有啥法子哩。”盖三县问心无愧地说,“鲁市长给咱帮助不小,人已去了,钱总是有用场的,就算多帮家属一点,心里就多好受一点。至于人家怎么想是人家的事,但求无愧于心吧!”
78。艳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