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个洞哟!矿工们已经撑起了三百余米低压电缆,安上了十几盏防爆灯,可黑黝黝的洞腹仍然深不可侧。这大自然鬼斧神工、天公地母的万般造化,任尔驰骋十万双想象的翅膀,都难以超越。十几盏矿灯的光柱交错忽悠,将洞壁上的如瀑石幔、石笋、星罗棋布的蜂房形啥崂窟窿映照得扑朔迷离。为了保证图片效果,范大源只好用电视台的新闻灯照明取景,柳闻莺也相跟着范大源的机位取景拍摄。在夏河,范大源还是公认一流的摄影高手。
进洞以来,就以分工和职守各有侧重。李铁柱在前,沿路巡查矿工们布线安灯、排除路障的施工质量,孟工提着一盏矿灯跟踪着岩石断层和洞顶裂隙的发育走向,盖老汉一声不吭,似乎也懂地质似的,也跟着东瞅瞅、西望望,像是在寻找什么。可要说思绪万千心潮起伏卷巨澜的,还是乔峻岭哥儿俩和盖三县了。“王小放羊观棋得道成仙”的故事自小都不止一次的听说过,而今身临这传奇故事中的发生地,便都有些置身太虚幻景般的缥缈。
约摸走了有一百五十米的斜坡下山,在听见哗哗水声的同时,就可以看见左洞壁奔涌飞溅出一道脸盆样粗的溪流,在洞底冲刷出一个S形的弯槽,又沿着右洞壁的石孔呜咽着远去了。盖老汉告诉大家说,老辈人管这道洞泉叫“一步涧”,水势已经比以前小多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抗旱时,曾在这里铺管抽水,抗旱播种。再往里面因为一九四三年日本人大扫荡时放过毒气弹,就没有人再敢进去了。
乔书记想起在罗村中学上学时就听王老师讲过,日本鬼子曾在这一带山区制造过多起惨案,具体地址详情,却因当事人无一幸存无从考证。想到这些依稀的往事,就和鲁市长说:“再开会时要认真布置一下,责成史志办抽专人抢救性地挖掘整理。三县垴一带的抗战史料宝藏很多,旅游开发的同时要突出爱国主义基地建设的主题,争取能和西柏坡的红色旅游形成烘云托月之势。”
鲁市长说:“这是最好的开发思路。西柏坡是天下第一坡,我们夏河市争取开发出天下第一洞。”
又走了一百多米,在渐行渐进的当中,弯腰侧背蛇行的溶洞忽然变成了能容几百人的大厅。不知是不是“一步涧”的那条小溪,这时候又从洞底冒了出来,在洞厅中的光石板上冲成一条两米宽的清亮水溪,而溪上齐胸高竟然有两尊龟形的巨石驮起了一座宽约三米的石拱桥。乔峻山以非常肯定的语气说:“这就是老辈人流传中说的聚仙桥。王小观棋得道成仙,应该就是这个地方。”
李铁柱听了,赶紧让电工把移动插座接通电源。电视台的双管新闻灯一亮,大家就踏着天然的台阶到桥上去寻找仙人印迹。说来也奇,桥上居然真有石墩石桌,石桌上棋盘的印痕和楚河汉界都依稀可辨。谁又能说得清这究竟是上天造化还是人工的穿凿附会呢?
既便是人工的穿凿附会吧,流传的年代久远了,便也就成了历史的传说。遍访古今中外的名胜古迹,又有哪一处不是人工建造的血汗结晶呢?正是这些一代又一代的人工建造,承载着人类历史演进的万口流传。众口成碑,流传也是一种无字的史书。
盖四海老汉一边用手在仙人桌上抠索寻觅着,一边一口咬定:“一丁点儿也不会有错,这就是仙人对弈的棋盘桌。小时候老人领我进来过,记得还有仙人字体。那时候东西各有一道天缝透亮,小鬼子来了以后,俺爹就领人把透亮的天缝给堵上了。就是防鬼子搜山毁洞,归底也没防住狗日的毒气弹。”
“哎呀,爹!果然是有仙人字体。”盖三县突然眼前一亮,从裤兜里掏出手绢,顺着爹铁爪般手指抠索的地方抹去浮尘,棋盘两边各镌刻着一行楷书,范大源随口就读出诗句:“门外牧羊方半日,洞中对弈逾千秋。”
“真是神仙洞府,今古奇观。”众人都对这聚仙桥上的新发现叹为观止,唏嘘不已。
记者的摄像机、照橡机自然就都忙活起来,镁光频闪,惊叹之声不绝于耳。孟工虽然是地理研究所的研究员,也对这人文景观慨叹有加,要说感触最深的当数乔书记和鲁市长。鲁市长出生长大和求学都在平原上的大城市,来夏河这深山区任职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对这山里的奇峰异洞就倍感新奇。而乔书记感触良多的原因更在于他本身就是山里生、山里长的山娃子,只听说过当故事讲的传说,从没有费心思去琢磨这神仙洞府的开发价值。要不是乔峻山和盖三县张罗起来,这一方宝地还不知要沉睡多少年。
过了聚仙桥,迎面是圆柱形的巨大石壁,足有二十多米高,新闻灯的光柱勉强可以延伸到柱顶,给人以一柱擎天的感觉。
沿柱形的石壁左右潜行,两边都是黑黝黝的洞口。探洞的队伍走到了丫字形的叉口上了。李铁柱老总便向书记和市长请示道:“先向哪边进?这圣贤洞奇在洞中套洞,走不好要迷路。”
乔峻岭书记发现石柱壁上有白粉笔画过的箭头方向,就说:“按古戏台上的规矩是出将入相。就先从左边进吧,这边有标记,像是早先探洞人留下的路标。”
李总指挥着矿工们提着矿灯从左边洞口前行,布线安灯去了。这当儿,柳闻莺点了一下范大源的肩头,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尖声惊叫:“石墙上有壁画!”
暂息了的新闻灯复又放亮。大家循着柳闻莺所指的石壁上望去,果然是一副硕大无比的天然壁画。崇山峻岭间,万里长城像一条巨龙腾跃,时而俯冲谷底,时而又跃上峰巅。在高山大川的谷底,是闪着鳞光巨流入海的壮阔图景,而在巨浪峰涌的彼岸,正有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好一幅江山多娇壮豪情的天工绝笔。”范大源一边惊叹,一边连按相机快门,以不同机位和景别拍下了这天公地母的杰作。
等摄像机和照相机都拍够了,孟工才近前用手去触摸,一边向大家介绍说:“这叫千年水蚀溶岩壁画。下面巨浪一样泛光的岩层,不是石英石就是水晶石。这八圣山一带石英砂的矿床品位还不低呢。”
鲁市长说:“老天保佑吧,真有储量可观的石英矿,我们夏河市的化工行业就有了大的发展前景。”
这幅被范大源随口命名为“江山多娇壮豪情”的天然壁画,正好与聚仙桥在一条直线上,占了中厅位置。沿着柱形的石壁左行,大家一路寻找下来,陆续又发现了“穆王狩猎”、“阪泉之战”、“昭君出塞”、“火烧战船”、“虎门销烟”、“延安宝塔”……几十幅既有历史意蕴又有现实意义的溶岩壁画,如果再认真去寻找加上穿凿附会,连“百万雄师过大江”、“百团大战”甚至“开国大典”都可以找出来,有些当然还要人工再去雕琢和修饰,然而大自然毕竟浑然天成地造就了基本的构图轮廓。
有了这么多的景观发现,探洞的人员情绪都很高涨。只有盖老汉不知为何闷闷不乐,一双锐目像追兔的鹰隼,若有所思地在寻找什么。
乔书记和鲁市长更是分外高兴,一再嘱咐范大源和柳闻莺说:“抓紧时间把拍下的资料整理一下,要印制宣传画册和制作电视专题片。”
范大源和柳闻莺的相机也都大显其能,有景必拍。多亏现在都是数码相机,要不就不知道要去买多少胶卷。范大源显然既是技术权威又是艺术总监,大家对他的指派都是言听计从。范大源说:“仅就石柱壁画这一景观来说,人工稍加雕饰,辅以灯光音响,就可以建一个天然的溶岩壁画中国历史博物馆。”
无论是领导和一般工作人员,大家都是一致赞同说:“范总高见。”
沿着石柱壁画行走出了一百六十多米,洞天忽然又开阔起来,比从聚仙桥上下来时,似乎又是另一重天了。
聚仙桥上下来时面对的是左右两个洞口,而现在除了沿石柱平行的一个洞口外,一溜宽畅的石壁上,高、中、低在错落有致中斧开三个洞口。而随着峭壁断岩伸展直上的裂缝更加高深幽远,望眼难穿。
孟凡教授告诉大家,这叫太行第一大裂隙,是在五亿年以前地壳变动太行山隆起岩层断裂时形成的。大家听了都不免慨然咋舌,而又啧啧连声。是什么样的神力能让这巨厚的岩层断裂再像弯钢筋一样地隆起呢?这大自然的万般造化实在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范大源还沉浸在方才拍摄到的一幅幅溶岩壁画的奇思妙想中,柳闻莺也坚持要循着柱形的廊洞前行,还想探个究竟,找到更美更传神的壁画。于是李总带领矿工仍旧在前边探路,布线安灯。其他人员按部就班,各司其职。“神舟飞天”、“嫦娥奔月”、“万水千山”、“郑和航海”……各种款式的溶岩壁画接连又找到了许多。等到发现亮光大家以为找到溶洞出口的时候,才突然明白是转了半天又回到了聚仙桥下口的原处。整整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探洞的人员是在围着一个巨大的圆柱体转圈呢。孟凡教授告诉大家说,这个发现溶岩壁画的圆柱体,在地质构造学上叫陷落柱。在其它地层构造中,比方说煤矿采掘,也偶然会遇到类似现象。
“太有说服力了。”李总也以干煤矿的亲身经历予以佐证,“陷落柱采煤是煤矿的一大攻关课题。”
在大山的腹中,居然会有迷宫一样的自然构造。这让大家既兴趣又兴奋。既然转了个圈又回到了原地,盖三县就建议大家稍事休息,每人发了一瓶矿泉水,连喝水带议论下一步的勘查路线。
38。白骨
稍事休息之后,探洞的队伍复又来到大裂隙下敞露着三个洞口的大崖壁前。三个洞口最高处的一个在绝壁上足有几十米,没有云梯和栈道根本无法上去;最低处的一个坡陡路窄一路急下,用几盏矿灯集束向下探照,不仅能看见沉积层和淤泥,还能听到隐隐作响的水声。就目前的准备工作情况来说,最好的办法还是从崖坎上爬几步,从中间的洞口续探最稳妥。一直拧着玉石嘴黄铜烟锅吸闷烟的盖老汉终于发话了,他说:“我思摸了这半天,归底还是想起来了。爷爷给我说过,这三个洞口高处的叫天门,低处的叫地门,中间比较好进洞的叫人门。刚才大家伙儿转了一圈又回来的叫磨盘洞。这就对了,眼下恐怕也只有从人门才能进洞里哦。”
大家都一致赞成老汉的主张。
李铁柱说声:“上吧!先布线照明,测一下风速和气体,领导们再上。”
几个矿工提着线轴带着矿灯,七手八脚蹬坎扒岩,一转眼就都上去了。李总虽然年逾花甲,因为下了几十年矿井,练就了铁腿铜爪,爬岩钻洞仍旧极为利索。乔峻山支书虽然弯腰驼背,爬岩登坎依山就势正当其便。显出吃力和力不从心的倒是市直机关这帮喜欢游山看景的年轻人。最让大家交口称赞的还是盖老汉,以其古稀之年的身子骨,爬岩钻洞居然毫不费力。原本盖三县想搀扶着老汉登坎进洞,可老汉头摇得像拨浪鼓:“当爹是个瓷器花瓶?怕摔打我?”结果是盖老汉很轻松地就爬上去了,反而转过身来又拉了闺女一把。
父女俩最后才进洞。矿工们已经把线缆扯开,接线合闸的熟练程度就如同各自闭着眼也能穿上自己的衣服。插销插上,双管新闻灯一亮,人们才惊异地发现,这“人门”里并不是个一般的山洞,而是一个足可容纳数百人的圆拱形大厅。周围洞壁石花石幔如瀑似幕,“伞”形的洞顶上千奇百怪的钟乳石流光泻银。洞顶中央是一个喇叭口的形状,让人立即便想到像是女娲补天的地方。洞底是天然的水晶石岩层,极为平整。孟工说:“这水晶石地板打磨一下,可以亮得照出人影了。灯光音响装饰一下,冬暖夏凉,是个不错的天然歌舞厅。”
鲁市长对旅游局长张帅说:“真没想到这圣贤洞里龙宫地府,宝物多多。我们夏河市的旅游业要全力开发,争取打出一张至少是中国北方的溶洞王牌。”
盖老汉并不参言大家旅游开发的议论探讨,只是极为用心地在大厅里转圈寻觅。“人”字形的洞口两侧蹲着两尊巨石,从洞中向外看两尊巨石的背影,颇似左雄狮右猛虎地在严守洞口的“人门”。
因为要拍溶洞旅游开发的专题片,摄像记者就极其认真地逐段将洞内景物情状细细拍下来。新闻灯的光柱移到洞口要拍把守洞厅的“雄狮”和“猛虎”时,忽听柳闻莺尖叫一声:“呀!白骨。”
闻声反应最快的是盖老汉。几步蹿过去,立刻便安慰柳闻莺说:“闺女,甭怕!人是早晚都要变成白骨的哟!让我来看看。”说着俯身蹲下,小心翼翼地去捡白骨。
在“猛虎”石背后发现的这具白骨,看骨架无疑生前是牛高马大的壮汉,看情状像是扶着“猛虎”石背倒下的。
这会儿,大家也都闻声聚拢过来,围着看盖老汉收敛尸骨。当收拾到骨盆以上腰椎部位时,翻出来一个玉石烟嘴和黄铜烟锅。盖老汉忽然双手颤抖,双膝跪地,小孩子一般号啕大哭:“爹呀,让儿找得好苦啊!整整六十五年,狗日的日本鬼子放毒气丧尽天良……”
盖三县见爹悲肠大恸,先是一惊,紧跟着就随爹跪地,一边跟着泪如雨下,带着哭腔问:“爹呀,这真就是爷爷的尸骨尘?”
乔峻岭和乔峻山哥俩也挤进人圈,同声急问:“四海叔,这真会是青山爷的骨尘?”
盖老汉止了哭声,翻手脱下身上的夹衣,掏出黄铜锅玉石嘴的木杆小烟袋,和骨尘中捡到的一比,说:“咋会有错。物见主会说话呀!俺爷爷赶脚从宁西平遥一家店铺里同时买了两副玉石嘴两套黄铜烟锅。我爹的这套烟嘴,上有裂纹,烟锅上有一道红铜焊箍。日本鬼子的毒气能把人熏死,可玉石烟嘴和黄铜烟锅一百年都不会烂。”
大家听了盖老汉入情入理的铁证实言,无不为之动容。盖三县也帮着爹把爷爷的尸骨一根不剩地捡起,用夹衣包住。范大源抓住时机把这些细节用镜头记录下来,凭他高级记者的直觉,他感觉到一篇催人泪下的精品力作,肯定是已经腹稿在胸了。
乔峻岭书记毕竟在部队和地方都干了许多年,此情此景他自然会想得更多:既然是青山爷的尸骨,他老人家又是为抗日而牺牲,就应该还有相应的佐证。在尸骨收敛完毕以后,就打着新闻灯在周围仔细搜寻,果然又在“猛虎”石靠洞壁的夹缝里找到了一支锈迹斑斑的驳壳枪。
这是一把在上世纪四十年代那种常见的木把驳壳枪,木把已经腐烂了,其它部件虽然生锈却都还齐全,只是一颗子弹也没有了。行伍出身的乔峻岭一看就鉴别出是抗战时期地方游击队员们常用的随身武器。就让秘书梁浩收好带回去,要交给市博物馆保存,并说这已经是极为珍贵的革命文物了。
大家又打着新闻灯在周围找了个仔细,再没有发现其他佐证,就初步分析断定,当时是盖青山老人孤身和敌人周旋到最后的。
盖老汉抱着父亲的遗骨,哭腔中还念念有词:“爹呀,只知道日本鬼子往洞里放了毒气,可就不知道你在洞里呀!就因为没找到遗骨,‘文化大革命’造反派还贴大字报说咱叛国投敌,让精忠报国的忠良背了多少年黑锅。老天有眼,今儿个让您老人家遗骨还家,苍天在上,保国的忠良就应该有个清白的好下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