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风口烽燧
赵淳之在帐里辗转不能入寐,手上的伤像是故意和他过意不去,不时发痒扰人。“张驴儿!”他烦躁地叫道,没人回答,啊,张驴儿中箭身亡了,“白小胡!”他又重新叫道,还是没人回答,“白小胡,你个死狗奴想吃鞭子不成!”正找不到气撒的赵淳之翻身起来,披了衣服,提了马鞭就往外走。
不远处是一堆篝火,一簇士卒正围坐聊天,看晃动的背影,人还不少。赵淳之的二十几个家奴居然都在那里。那边是剽野团的兵幕,这帮家伙不好好睡觉,肯定是去那里找酒喝了!
“……都尉大枪一抖,顿时搠翻三名朅师贼子,”没人注意到走近的赵淳之,个个都聚精会神地在听火堆边的一个大汉神侃,那人手里拿了一支串着羊肉的火镰,边舞弄比划边在火上烤肉,鲜嫩的烤肉滋滋作响,不时溅出几滴喷香的油来。
汉子虽有口音,但口才绝佳,把个征伐朅师的战斗讲得绘声绘色,使人犹如身临其境。赵淳之顿时也来了兴致,他挤在白小胡身边坐下,张着嘴巴听得兴致盎然的白小胡居然没有发觉,还嘟嘟囔囔地嫌别人挤着他了。汉子将烤肉凑近鼻子闻闻,顺便故意卖个关子,赵淳之这才看清那人的髡发,原来是个党项人。
“错了!错了!你方才不是说亲眼看见李都尉一出手就放倒五个人么!怎的才三个!”一个声音尖细的后生恍然大悟似的叫道,“拓拔思恭副队头,怕是你吹牛罢!”
旁边一个年长的士卒“啪”的一拍那后生的头,怒道:“敢说副队头吹牛,你才从军几天!李都尉的本事,你见也没见过!”
“我不是说李都尉的本事有假,是说副队头说他亲眼所见此般是吹牛!”后生不服道,“他明明说一下斩了五个么!”
“你奶奶的,爷爷我当时是野利校尉帐下的铁鹞子,就他娘的冲在都尉后面,我没亲眼看见,谁会亲眼看见?”那党项头目吹胡子瞪眼,将大腿拍得啪啪响,“你小子听话听半截!那大枪自是收住,还没说都尉手里的快刀哩!”党项人口沫横飞,顺手一甩,火镰翻飞,“只见都尉同时挥了挥手,嚓嚓两下,又斩了两个……”火镰上的烤肉蓦然飞了出去,正砸在一个士卒脸上,烫得他哇哇叫。
众人根本不理会抓脸呼疼的士卒,只发出各种惊呼声,啧啧仰慕李天郎的神勇。那叫拓拔思恭的党项头领喝口酒,见众人都伸长脖子听他讲,自然愈发得意,清清喉咙,又道:“你奶奶的马郭什,穷叫唤什么,把肉给本副队头拿过来!”有人急忙把烤肉递将过去,连催“快讲,快讲!”拓拔思恭用手指戳戳肉,撕下小块塞进嘴里,继续道:“本副队头紧随都尉,横贯敌阵,直冲到帕拔铁隘口,杀得朅师贼子鬼哭狼嚎,尸横遍野,活的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呵呵,那才叫痛快!某斩首九级,立了一转功,嘿嘿,自然升了副队头。”
“那隘口不是只有百人守卫么,一直坚持到都尉率军赶到?”那声音尖细的后生不依不饶,“百人挡住了千军万马?不合常理啊,就算西凉团个个都是神勇无敌的好汉,要杀这么多人,恐早就杀得累死了罢?”
“斛斯元景!你个贼厮鸟,存心和某过意不去么!问这问那,啥也不信,不信便罢,自去睡觉,听我讲甚!”拓拔思恭大骂,“滚一边去!气煞我也!不讲了不讲了!”
听得正起劲的士卒们齐声不满,要将那后生轰走。“营中号角已吹,怎的还在喧闹,不要命了!”有人断喝了一声,声音破空而至,压住了众人的喧哗。“嘘,嘘!静声,浑拓押官来了!”人群敛声闪开一条道,让进一个矮小敦实的铁勒汉子。此人双臂和胸膛出奇地粗壮,看上去和腰腹下肢甚不搭配,这种体型的人一般都是铁匠或者石匠出身,他们通常都善使沉重的兵刃,不过游牧成性的铁勒人中居然有这种人,倒是不多见。
“浑拓押官,你来得正好,这帮后生小子置疑帕拔铁隘口之战,你且来教训他们一下!”拓拔思恭叫道,“崽子们不知道罢,浑拓押官就在隘口,还是执团旗的旗头呢!”
“我当你们这些混小子不睡觉能干什么,原来在聊天喝酒!”浑拓道,“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不就寝做甚?不知军法的厉害么!”
“押官,明日听说要对付突厥几十万大军,我等心下惶恐,哪里睡得着,便求拓拔队头说些鼓舞士气的典故,所以……”斛斯元景腆着脸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汁,“我等哪敢喝酒,全是烧的荠菜汤,押官你先尝尝,顺便给我等也说说,让小的们长长见识。”
浑拓一笑,欣然坐下,“什么十几万大军,在雅罗珊将军眼里,不过是些酒囊饭袋而已,只要我等听将军令,决一死战,他奶奶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明日的突骑施人就跟今日的突骑施人一样,死无葬身之地!谁要怕死,老子就让怕死的先上,让突骑施人把怕死的先宰了,剩下不怕死的再宰了他们!”
“那我可省了力气!”拓拔思恭嘎嘎大笑起来,作为副队头,在队后持刀督战,斩杀怯战后退者的就是他。
“因某气粗音宏,被西凉团马大元马校尉相中,差我做了大角手,也是机缘,偏生又遇到了讨击朅师,还去了帕拔铁隘口!”怪不得声音洪亮,原来是这行出身,赵淳之内心暗笑。“那一仗,是我从军以来最惨烈的一仗,同去的一百五十同伴,还者不及四成,”浑拓端着碗,愣愣地出神,冰冷碜人的埋伏,惨烈的搏杀,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想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他吸溜一声喝了口汤,才慢慢继续说道,“西凉团号称磐石,勇悍冠于安西,面对千军万马……”拓拔思恭得意地瞟瞟众人,意即:我说是千军万马么。可众人注意力早就不在他那里,全都竖着耳朵听浑拓讲。“要说到这以一敌百,坚若磐石啊,还得从天宝六载说起……”浑拓顿了顿,环视了一下,一指篝火边一个一直不发一言的老卒,“老撅头,装什么傻呢!还不说说!”
赵淳之循声望去,是一个年近五十的汉人士卒,此人满脸风霜,缩在角落里就着火堆的亮光缝补衣衫,一件破旧的蜀衫搭在肩头,开襟处露出些许干瘪的身躯,肩窝处一个铜钱大的箭伤十分扎眼。在剽野团里还有这么大年纪的老兵,着实令人惊讶,难以想象他怎么舞得动陌刀!
有几个人嬉笑起来,“老撅头一天话都没有几句,押官叫他讲甚?”“嘻嘻,老撅头杀只羊都要脱衣服,舍不得血污了衣裳,想不到还深藏不露啊!”“老撅头,把你那麸袋打开让我等瞧瞧,又拣了什么好物件?”“是啊,不就年长多些阅历,会写些字儿,做个队佐刚刚称职,此次杀敌,也不见他割一个首级啊!”
“无知后生,知道个屁!”浑拓喝道,“你几个乳臭未干的后生才拿几天刀枪,宰了几颗首级!本押官出生入死才弄个飞骑尉,尔等可知剽野全团士卒,勋位最高者谁?老撅头!货真价实的上柱国,宣节副尉,比白旅帅还高!”
众人嗟然,立时对沉默老者刮目相看。那老头见众人瞠目自己,只低头嘿嘿傻笑两声,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搓得嚓嚓直响,嘴里兀自咕哝道:“杀够了!杀够了!
早杀够了,不想杀了,也杀不动了,让后生们多杀些罢!”
“说些典故让后生们开开眼界也好么!”浑拓道,“别让这些小子轻看了你!”
“轻看重看又有何妨!”老卒抬起浑浊的眼睛,神情十分苍漠,“我也快五十啦,待不了几年啦,能像马大元马校尉一样留条命,在军中混口饭,已经很知足了!”老卒的冷漠让众人极为不满,人群中嘘声四起。
“让你说你就说么,算是长辈教导罢!”赵淳之忍不住开了口,旁边的白小胡吓得跳了起来,半晌说不出话。赵淳之没有理会,他太想听那些传说中的战斗了。
“啊,赵郎君也在!”浑拓等头目赶紧施礼,赵淳之摆摆手,再对那老卒说道,“老人家,说说也无妨么!”
老卒为难地叹口气,苦着脸道:“小的年纪大了,好多事都记不得了,又嘴笨口拙……”
“记得多少说多少么!”赵淳之热切至极,捅捅白小胡,眼色一递,白小胡赶紧掏出一串钱币,赵淳之接过抛给老卒,“说出来有赏!”
老卒接过铜钱,脸上有了些喜色,“谢过郎君,小的罗弘节,自开元年间便从军,吃了朝廷几十年粮饷了,掐指算算,就算跟随李将军,居然也六年有余了!”
“啊,这么说,李都尉大小之战,汝尽皆参与?”赵淳之激动起来,想不到会碰上一个活录事!
“唉,不才正是!”罗弘节眼角浮出些得色,“李将军自任烽铺烽帅起,我便在其属下,大小三十余战无一得漏。嘿嘿,三十二战,对,整整三十二战!”罗弘节更加得意地扬起了手指,“整整三十二战,还不算今日之战,嘿嘿,上获四,中获九,下获十七,败二!我敢说,安西同辈诸将鲜有出其右者!”
不仅赵淳之,所有的听者都目瞪口呆。
“跟随雅罗珊的第一仗,你可记得?”赵淳之很想知道李天郎与他年纪相仿时的经历,他已经不自觉地开始拿自己与李天郎做比较。
罗弘节小心地将手里的针线包好,掖进自己的麸袋,特地在放铜钱的部位按了按,眼光像防贼似的四下一扫,这才稍微直了直腰,干咳了一声道:“第一仗,让某想想……唔,是天宝三载,那时候,李将军刚到烽铺任烽帅不过两个月……”
烽铺即烽火台,每烽六人,其中五为烽子,昼夜轮流观察动静,一人为烽帅,负责文书符牒。铺即马铺,一般情况下每三十里设一铺,铺须置在要路山谷间,配有专门的马匹,凡“有事警急,烟尘入境,即奕驰报探”。此外还设有捉道人(把守道路要口查探、报告敌情的人)和游奕使(负责巡逻侦缉的人)等。烽铺,不管在哪里,不过都是浩瀚碛西土地上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粒,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李天郎的沙场第一步,居然是从一个最渺小的烽帅起步的。
可是,这个烽帅,在罗弘节的记忆里,却是刻骨铭心……在萧瑟的秋风中,缩着脖子的罗弘节无聊地蜷缩烽燧顶处,望着日渐西垂的夕阳发呆。西边遥远的葛罗岭遮住了他的视线,冷冷地与他对视。赤红的晚霞从天际垂落下来,无声地沁透了他,斜插在突兀于驿道的烽燧上,拉出一道细长凄冷的阴影。在长河落日圆的苍茫大地间,土黄色的烽燧显得尤其零落孤寂,犹如一支干瘪的枯树,而它顶端的罗弘节,则是一只在枯枝上茕茕而立的寒鸦。
青风口烽燧,疏勒军镇最西边的一道烽燧,就矗立在葛罗岭下的荒漠上,扼守着山口驿道的起点。最偏远的烽燧,往往也是最艰苦最危险的烽燧,也正因为如此,青风口烽燧经过数十年起起落落的经营,也算得上是疏勒军镇数一数二的烽燧,这所说的数一数二,是说地盘和烽燧的大小,而非舒适与安全。当所有来自西方的商队精疲力竭地翻过葛罗岭,他们头一眼看到的就是高耸的烽燧,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显示出大唐在此的威仪呢?也许烽燧所有的意义,也就仅在于此吧。可它实在太偏远了,且处于荒漠戈壁与草原的分界,除了雪融后西来的商队,鲜有人至,每次沙城守捉运送沿路烽燧粮秣的长行坊总是最后才到这里——这也是烽燧大的原因,好歹要有充足的空间存储粮秣吧?
不管是做烽子还是当烽帅,谁都不愿意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罗弘节等人是因为家境贫寒,拿不出贿赂的钱帛,因此被分配到这样的鬼地方。就是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当值的烽帅就因不堪苦寒换了四个,而新来的李烽帅听说是自己主动请缨来的,居然还有自讨苦吃的人!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两个多月前,这个叫李天郎的年轻人拿着沙城守捉的文书来到了青风口烽燧,给罗弘节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的行李,因为他几乎就没有什么行李,除了一个只装有换洗衣物的破布包袱,还有,还有就是一捆刀,一捆造型狰狞的倭刀,长短一共四把。曾经见李烽帅将擦拭的家什摆了一桌子,非常仔细地挨个擦拭那些刀。现在他常用的那把大刀上刻有两个很好看的字,罗弘节念过几年书,认得是“飞流”二字,另外还有一把崭新的,平日里舍不得用,刀名好像叫“泼风”,而那把短的名字很怪,叫“大昆”。当真奇怪,刀怪,人也怪,就像没多久就有人给这个李烽帅送来了包裹,一看那丝绸的裹布就知道里面的物件价值不菲,可是李烽帅居然看也没看就迫来人原样拿回去了,嘿嘿,真是怪!
罗弘节将手笼进袖子里,往烽燧下面扫了一眼。烽燧下边的马铺里,其余两个烽丁正躺在干草堆上打盹,他们身边是成堆的马料和干粪。马厩里只有三匹马,一匹是雷打不动的值更马,一匹是生病歇息的病马,还有一匹是刚刚从外面巡逻回来的游奕使的坐骑。游奕使赵伍那扛着马具往营房里走,浑身都是尘土,一天跑它个百十里,也是够呛。“桶里的水省着点喝,要等到索凤朝他们放马回来才有添补!”说话的是两个打盹烽丁之一的罗君望,他也是罗弘节的本族宗兄,“你奶奶的,别把土掉里面!”
由于前几日来了一批转运龟兹的官马,烽铺里人手不够,游奕使赵伍那奉令带着两个捉道人来烽铺看养马匹,这使得烽铺有限的食物饮水耗费极快,而要等军镇粮秣,那可是望眼欲穿!所以,平日里的生活饮食,大家都不得不减量苦捱。
赵伍那猛饮了一瓢水,痛快地嘿嘿叫,歪头看看正在房里擦拭佩刀的李天郎,又仰首冲伸懒腰的罗君望道:“索凤朝、王元裕两个贼厮鸟,怎的还不回来?”
“是啊,放马也该回来了!”罗君望站起身来扯直嗓子冲烽燧顶叫道,“罗三郎,看见索凤朝他们没有?”
“有个屁!”从烽顶传来罗弘节有气没力的声音,“连个影子都没有看见!”
“你眉毛底下长着什么,屁眼啊?我都听见马蹄声了!”罗君望骂道,“你他娘的仔细看看!”
罗弘节正要回骂,便注意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股烟尘,他赶紧凝神细望,在赤红的晚霞中,几匹马正疯一般跑过来。他奶奶的,索凤朝想趁放马过过骑马的瘾头么,这样把马累了,那个李天郎准会让你吃鞭子!罗弘节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两个月前李天郎单人独骑从容而来,和以前那个只知道喝酒贩马料的秦洪静秦烽帅不同,他一来就清点了烽铺所有的器仗粮秣和马匹,除了每日的巡查值更,还另给五个烽丁一一安排了差使,不是修马厩、砌篱笆就是夯墙补甲,磨刀砺箭,谁做得不好就要挨鞭子。要说不服,没人敢不服,因为李烽帅的辛辣手段任何人都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