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关棠,是浮城管辖范围内的一处边陲小镇,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浮城人才听说了这个深山里的镇子,由于地理位置太过偏僻,导致经济发展十分落后,人们一年到头就指望着自家贫瘠土地的收成能养家糊口到第二年,周而复始,又或者拿家里圈养的牲畜家禽到集市上卖,还了年初赊的种子农药化肥钱,再买点生活必需品和猪仔鸡仔,余下的不多才全存到银行。
当地唯一可利用的资源就是那成片成片的葱郁森林,一望无际,不过除了自己伐来烧火做饭,谁也没打过别的主意。后来我进城念大学,总看见浮城宣传广告里说它是浮城的后花园,我觉得它不像是后花园,倒像是弃种的荒地,可宣传是做给外人看的,只有关棠人自己清楚。
我父母是终日在田野里挥动镰刀锄头,只知节气播种的农夫,家境清贫如洗,九十年代中期我才降生,年轻时当过教书匠的同族太爷给我取名何忘言,出自《庄子·外物》里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从小就在泥地田埂撒欢乱跑的何忘言转眼长成了大姑娘,村里许多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不是嫁做人妇就是辍学在家务农,又或者外出打工,而我的命运却与她们不尽相同。
跟千万高考学子一样,我历经十年寒窗苦读才挤进了浮城一所财经类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举家欢喜,亲朋好友无不祝福,可喜悦过后又是无尽的忧愁。
那笔在别人眼里不算什么的学杂费和生活费,在我家如同洪水猛兽来袭,我们心里都为此一筹莫展,我明白,哪怕四年贷款,光靠家里种粮食也不够。
我爸在辗转反侧几个夜晚后对我说,“忘言,爸决定进城干活,我听别人说工地搬砖的工资高。”
我妈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只在一旁无声叹息,她舍不得我辍学,更舍不得我爸吃那份苦。
我忍住喉咙涌动的酸涩对我爸说,“爸,要不我就别念了。”
这是我第一次有了辍学的想法,坚定而无悔。
我爸立刻打断我,声色俱厉,“怎么不念,考上了不念是傻,我跟你妈砸锅卖铁也供你!”
泪水无声滑落,我唯有不断点头,决心以后一定要有出息。
在艳阳高照的八月,地里苞米和田里稻谷相继成熟的季节,群蝉聒噪尽兴,空气热得密不透风,我爸带着我和我妈的殷切期盼,背上铺盖卷,跟着同村的一个叔叔穿过乡野的一片片金灿橙黄,坐上了进城的汽车。
此后,家里少了他这个劳动力,收获的季节里没有任何人帮忙,我跟着我妈拼尽全力才把田地里的劳作物收回了家。她累得肩膀和腰椎疼,半夜总是疼得睡不着,我只能替她不停地揉按以缓解疼痛,除此之外一丁点办法也没有。
我知道我和她都在燥热的黑夜里想念着在工地上流血流汗的父亲,从他们结婚至今,这是第一次分离,我妈许是常常梦见他,夜里翻身难眠的一声声叹息都被我听在耳里。
有人说“生活”一词需要穷尽一生去理解,如参禅悟道,静心钻悟方可得。
可贴近生活的时候,那蕴含其中的真谛离我并不遥远。
九月中旬,我即将入学,我爸请假从城里的工地上赶回来送我去学校。一个月不见,他更黑更瘦了,一脸深褶子,沧桑得如同门前干涸裂缝的土地,我妈满腹牢骚,但其实是心疼。
开学那天,他送我到学校后就要赶回工地,临走时塞给我一张卡,“密码是你生日,以后生活费就给你打卡上。”
我揣着卡,像怀揣着有生命的东西那样庄重而小心,从小到大地一次拥有这么多钱,心里很是惴惴不安。
他的工地离学校很远,在浮城新开发的一片郊区,我在学校安顿好后就跑去看他。
落日黄昏,工地大门外不少摊贩准备开摊卖盒饭,里面尘土满天飞,一幢幢楼房拔地而起,穿着汗衫背心和胶鞋的工人,头戴着黄色安全帽在卖力地搬砖扎钢筋,远处的集体宿舍就是并排的矮房子,门前垃圾遍地,苍蝇成群。
我哽咽着对我爸说,“爸,别干了,回家吧。”
我爸一边麻利地往小推车上搬砖,一边说,“回家挣的钱不如这里挣的多,我不干,你咋读书,你看那边那些人比我年纪还大,我干得动,你别在这里杵着,回学校好好念书。”
最终我拗不过他,回了学校。
我发誓一定要刻苦努力,改变我家的现状,人们常说知识改变命运,而我相信即便不能改变,我的命运也不会比现在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