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阎长贵先生有五年多了。当时,我们在平西府一带居住,算是近邻,走动比较多。近一两年住得远了,见面很少,但经常通邮件和电话。
阎先生长我十四岁。我和他交往,他从来不摆老资格。常常是一篇新作,写出草稿,就发来征求我的意见。我有时不揣冒昧,提出一些文字方面的修改意见,他基本上都采纳了。他的诚恳和谦逊,使我更加尊敬。
屈指算来,我知道阎长贵的名字已有四十七年。一九六六年,我还是一个初中生,阎长贵的署名文章就已经传遍海内。当时他是《红旗》杂志社编辑,那年三四月间,在杂志历史组组长戚本禹组织下,他参与撰写了两篇批判翦伯赞的文章,和戚本禹、林杰联名发表,被各种报刊转载,其知名度不亚于今天的明星。他说,自己当时心态是“夺取政权,咱没赶上,保卫政权,决不能落后”。现在认识到这些文章是深文周纳、罗织罪名、无限上纲,深感内疚。
“****”开始后,阎长贵先后进入中央办公厅秘书局、中央****简报组、江青办信组工作,从一九六七年一月起担任江青秘书,十一月底担任中央****办事组组长,一九六八年一月蒙冤关进秦城监狱,长达七年之久。出狱后,又背着黑锅,到湖南西洞庭湖农场劳动。幸亏农场领导人尽量善待,才使得他获得人间的温暖。改革开放以后,他冤案平反,重返《红旗》杂志工作。退休以后,目击“****”叙事中鱼目混珠的种种乱象,又开始了相关的回忆与研究。
阎先生一进入这个研究领域,就显示出与其他学者不同的特色。因为他不仅仅是一个研究历史的学者,同时也是历史现场的当事人。当时,国宾馆钓鱼台成了中央****小组的办公场所。他在钓鱼台工作期间,接触了当时的中央主要领导人,与江青打交道自然更多。这让他获得了一般学者所不具备的高层政治生态的感性体验,成为他还原历史真相,追寻历史疑团的基本参照。他记忆力极好,对当年的细节如数家珍。现在流行的各种说法,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走样的,哪些是虚构的,他不只是靠文献和逻辑来判断,更是靠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判断。所以他的考辨文章,具有更高的公信力。他和王广宇合著的《问史求信集》二〇〇九年由红旗出版社出版后,马上得到了史学界的高度评价。近日又要将若干新作结集为《在钓鱼台的日子》,亦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阎长贵先生出身山东农家,为人特别朴实,一是一,二是二。江青当初挑选他当秘书,也是看中了他这个性格特点。他在洞庭湖农场得到当地干部的同情和照顾,人家说,“他太老实了!”这种性格,使他的学术研究特别较真,绝不随波逐流。江青把他构陷入狱,让他吃尽了苦头,但他研究江青,却坚持“誉人不增其美,毁人不益其恶”,如实地还原江青的本来面目。舆论对江青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评价多为负面,阎长贵则说她当时是一个爱国的、革命的、进步的青年,为提高妇女地位、争取妇女解放,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做了不少有益工作,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和她后来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特殊地位时做的坏事相比,三十年代是她的黄金年代。关于******在延安和江青结婚时,中央政治局有限制江青参政的约法三章的说法流传甚广,阎长贵经过认真考证,判断这种说法不足为信。他就此写成文章,让我转何方先生一阅,并和我一起到何方家中当面求证。何方多年担任张闻天的助手。张闻天夫人刘英晚年与何方就党史的内情有过多次深谈。张闻天和刘英是******和江青结婚的重要知情人。何方当面向阎长贵表示,“约法三章”的确子虚乌有,刘英生前也有这个看法。
阎先生还有一个优势,就是和当时中央领导人身边的工作人员都很熟悉,彼此信任,沟通机会较多。有一次我阅读了史云、李丹慧所著的《难以继续的“继续革命”》,发现里面有一些新的说法,比如说******接班是毛远新向******推荐的,于是向阎先生求证。阎先生很快给远在江西的毛远新打了电话。毛远新当时给他的答复是:“我有什么资格和权力向主席推荐接班人?再说,我对******一点也不了解。”他又说:“对于接班人,毛主席最属意和看重的还是******,认为他有思想,有能力。毛主席问过我对******的看法,我也说,他有思想、有能力,但我说他不能团结干部,往往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有点阴。毛主席当时在几个副总理中间翻来覆去地琢磨,最后选定******。他选定******做接班人,还是想叫******做‘军师’”。毛远新说:“主席叫我跟******传这样一句话:‘从一九三五年遵义会议起我不是就做了十年的副手吗!’——意思很明显,毛主席要******安心做副手。我把毛主席这句话向******传达了,也向华国锋说了。”那本书里还谈到谢静宜托王海容、唐闻生捎话给******,她有错误可以批评她,不见她,她有些难过。为此,阎先生当即和谢静宜通了电话,谢静宜反问:“我还要通过她们向主席为我说情吗?”
还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说张玉凤披露******晚年要安排江青当中央主席,毛远新、张玉凤当政治局常委。为此,阎先生和他之后担任江青秘书的杨银禄一起,分别找汪东兴、张玉凤、毛远新求证,写成文章,否定了这种讹传。
阎先生曾经对我感慨:当年的中央****小组成员,活着的只有一个半人了。一个是指戚本禹,半个是指穆欣,因为健康状况,已经不能说话。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这是自然规律。然而,随着历史当事人的谢世,一些重要细节也将随之带进坟墓,这不免给想要了解历史的后人留下诸多遗憾。有鉴于此,我希望阎先生笔耕不辍,给世人留下更多的历史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