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常有肢体四分五裂的感觉,像有无数把冰刀,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我的精神和肉体同时在被人拆装或者重新组合,精神上充满恐惧,肢体冰冷。我对大的灾难向来都是无所畏惧的,诸如地震或在野外迷路。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命中自有安排的事,躲也躲不掉,该来的都会来,不该来的毋须等待。
真正令我恐惧的是那些慢性自杀式的精神折磨,现代人的精神危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联系越来越少。朋友都在“网’上,那种看不见脸的交往,可以热烈到说一千遍我爱你还搞不清对方是男是女。在计算机上谈情说爱是最纯粹的神交,彼此触摸不到对方的皮肤,听不到对方的声音,看不到对方的眼神,屏幕上所能看到的只有对方的思想和语言,这是两个只有大脑而没有身体的人在交谈。意念在空中飞来飞去,这种感觉既神奇又空洞,想起来很浪漫,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没有。每个现代人都在被分割,身体和头脑有时是被完全割裂开来的。
另一种被分割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多种角色的扮演者。每个人都要被分成几个人,在一个时间段扮演角色A,在另一个时间段里扮演角色B。有的人可能还要扮演C、D、E等多种角色。在单位,在公司,在家里,在朋友中间,面对不同的人要说不同的话。很多时候并不能说真正意义上的“话”,而是要“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种不断的自我调节、角色变换搞得人精神上疲惫不堪,经常说错话办错事。面对内心复杂的人,还要揣摩对方心理,听人家说第一句你要想到第二句,要听得出话里有话,话外有音才行。就是面对面的交往也有可能相互之间的距离相差十万八千里,一句话和一句话完全不能配套。说的都不是一个意思,理解得也不是一个意思。
人与人的交往是最复杂的一门学问,在电脑网络上这种复杂得以简化。朋友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纯粹,脱离了很多繁琐而不必要的细节,全心全意地驰骋在另一层精神空间领域,交谈像呼吸一样自由,完全可以不戴面具,敞开心扉,说最机智、最本色、最让人心跳、最天花乱坠的话。胡言乱语也可,真心实意也可,天长地久也可,一天一换也可。总之这是一个高度自由的世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干嘛就干嘛。但是,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在电脑时空里人所付出的最大代价就是脱离了现实世界,进入了一个虚拟的魔幻世界。
人为虚幻的事件而疯狂,这在局外人看来完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是情感的浪费和激情的胡乱挥洒。因为你面对的不是真正的有胳膊有腿有血有肉的人,面对的是一架由玻璃和钢铁组成的冰冷的机器。
局外人是无法跟随电脑操作者的视线迸入另一个空间的。另一个空间里天外有天,一草一木都与现实世界里我们所看到的不同。在网络世界里,同样一个人也许会变成另外一种性格,暴露出最本色、最善良或者是最邪恶的一面来。白天衣冠楚楚的人,到了夜晚可能会变得放浪形骸,满嘴胡言乱语;小偷到了电脑网络里可能会变成一个说教者,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说得比谁都好,白天接着干坏事去。人往往隐藏了一面而暴露出另外一面来,每个人都具有两面性甚至多面性,每个人都是多重性格的集合体。“被分割”便是把这一面与那一面割裂、凸显出来,使人的某一部分碎片在现实生活中思考、行走、动作,而另外一些部分被隐匿起来。强烈的撕裂感使得许多现代都市人心优如焚,生怕角色转换面具一下子控制得不好,不晓得会在什么地方露了狐狸尾巴。
在高科技越来越密集的今天,人类的精神世界则变得越来越孤单。人与机器一样,成为一种受控体,按照固有的指令疯狂动作,直至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