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张爱玲的这本小说是我在王府井书店所购到的最后一本书了,心底不禁滑出这样的句子:“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这是张爱玲在《传奇》再版序言中说过的话,转眼就成为现实了。几个月之后,王府井书店就被拆掉了。那年冬天最冷的一个早晨,我起了个大早赶去书店看最后一眼,那座墙皮剥落的书店几乎已经被搬空了,空洞的玻璃橱窗像挖去瞳仁的眼睛,玻璃上那行红字已落满灰尘:“让我们共有一个联想——北京——王府井——东方文化——世界精华。”现在我用打字机打出这行字时,眼眶里再一次漫过泪水。张爱玲这本书,成为那个书店留在我手里的最后一页碎片。
第47节 “回声”
三毛是对我们那代人影响较深的一个女人,那阵子三毛的书在大学里几乎是人手一本,我还记得我们大学毕业那年扔掉的是教科书,带走的是几本薄薄的三毛。
三毛的影响力直到现在还依稀可见,有不少女人自觉不自觉地仍在模仿她,比如说三毛抽烟,三毛喜欢旅行,三毛不生小孩。最近我在报上看到一篇文章,那个作者说三毛的丈夫荷西其实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是三毛虚构出来的。这使我想起了在大学里,流传着有关荷西隐肖像的事。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三毛的作品,友谊出版公司出的那本暗红色的《撒哈拉的故事》,封面是那样美丽而简单,白色的方方正正几个大字“撒哈拉的故事”,左上角是简简单单的“三毛”二字,别的什么也没有了。里面有一帧三毛的照片,是梳双辫坐在地上的一张像,背后有一些水粉画。开始觉得她并不好看,但看完这本书我就觉得三毛就该是这个样子了。
关于三毛的这张照片,有一个神秘的传说,那就是三毛的这张照片后面有一幅暗藏着的荷西的隐肖像。我们都信以为真,拿着三毛的照片对着太阳光一次次地张望,那个若隐若现的荷西、那个大胡子的荷西就出现在我们面前。在三毛去世几年后的今天,我们又听到荷西是个虚构人物的传说,那个可爱的荷西,就永远成了相片中的隐形人。
不管三毛的故事是真是假,三毛毕竟影响了许多人。昨天我收到浙江义乌中国小商品城的黄信鸿朋友的来信,他在信中谈起三毛,也谈起我的书。他说:“今生第一次写信给陌生人,而且是文人。只因一篇文章而令我如此冲动的,今生唯你赵凝一个,我想,或许我是感叹无法在三毛生前结识她,而今日我却想结识你的吧。”我理解他的心情,因为我也爱三毛。
三毛死后,我曾经在地铁里多次看到过一本有关三毛的书,那是一本很厚的书,书名叫作《三毛最后的恋情》。每回看到这本书,我的心都不由得要痛一下。书封面上的三毛已经苍白,她坐在地上,穿着三毛式的凌乱服装,头发已变得稀薄,肢体语言已变得异常疲惫,可神情依旧是那样倔强那样地傲!
在来来往往的地铁车站,三毛静静地躺在一个角落里。每回有车开过来或者开过去,三毛都被翻动一下,地铁站的灯光苍白中略带一点幽蓝,地铁站里的人群时而拥挤时而冷清。三毛的死是一种姿态,一个手势,是她和世界最后一次对话,一个优美的完结。
生命中最响亮的回声,是肉体和死亡相撞。三毛的英文笔名,就叫“回声”。
第48节 夏日北京印象——防晒
捂了一冬的皮肤,只出去一天就晒黑了,主要是露在裙装外面的两条胳膊,被灼热的大太阳晒得红红的,好像刚刚蒸熟的螃蟹。赶紧到化妆品柜台去买防晒霜,那种牌子的化妆品很有名,防晒霜上写了数条好处,其中一条特别诱人,它说“结合净白精华、防晒因子和维他命E滋润成分……”
女人一听“滋润”就会立刻把它买下来。化妆品柜台的小姐说,在抹防晒霜之前,最好抹一点补充水分的液体,然后就给了我一瓶透明的、漂亮的水,结果“水”比防晒霜还贵。我的朋友笑我说,你是买了一匹马,又买了一个比马本身还贵的鞍。
刚把“鞍”买下来,就有人过来对我说:“要不要看看瘦脸霜?”估计我再在化妆品柜台前晃悠,我得买一车化妆品回家。我赶紧逃了出来。
我在已经被晒得红红的胳膊上涂上厚厚的一层防晒霜,忽然觉得像给面包涂果酱,就罢手了。
开车学开车让人感觉很愉快,一边开车可以一边享受外面的时光。阳光晒在手臂上相当热,“萨斯”刚过,每辆车上都贴着“本车已消毒”的安民告示,而且所有的小轿车都不开空调,玻璃窗摇得低低的,四面通风,也通阳光。以前很少呆在户外,不知道北京的夏天有这么热,车里简直像桑拿室一样热。但因为刚开始开车,正在兴头上,什么热不热、晒不晒都不在话下,注意力都在如何配合、如何换挡、如何转弯上。车子开起来的感觉挺奇妙,我听我一个开了十年车的朋友说,她的车已经变成了她的腿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达到那样的境界?
“萨斯”一过,所有人似乎都要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街上到处都是人,饭馆的生意又开始好起来。汽车驾驶学校里报名的人很多,一切都又恢复正常了。
风筝有一对男女,一片风筝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就坐在前门楼子底下的阴凉处,他们很年轻。因为要拍前门的照片,我和摄影师在那一带取景徘徊,我注意那对男孩女孩,他们很甜蜜地搂在一起,共同玩一只掌上游戏机。
其实,游戏机也没那么好玩,搂在一起才是真正目的。女孩牛仔裤底下垫着一只硕大的风筝,风筝是由绿与粉红拼接在一起的颜色,十分抢眼。想必刚才他们两个放风筝来着,放风筝虽然好玩,但身体的距离有点远,没见过两个人靠在一起放风筝的。
所以,他们收了风筝,以玩游戏机为由,搂在一起。
他们的家,只是一片风筝,可他们看上去是何等甜蜜。几年以后,等他们真的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说不定感情反而淡了,两个人再也不想腻在一起,那台曾经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游戏机,早就不知被扔到哪个角落,上面长满绿毛。曾经的快乐,已不知去向。
第49节 梦我总是梦见成吉思汗镇。
雨过天晴后的草原,鲜草如嫩绿色的锦缎,锦缎上散落着白色的珍珠,那是羊群……那面写有“碾北公路”的石墙,一边是龙,一边是马,它们分别朝向两个方向。
在梦里,石墙出现了丝绸般的柔软质感,显然有两股力作用于丝绸的两端,由于力的作用,丝绸开始变形,就像风中的电影银幕,银幕上的石头看上去很重,却能被突然刮来的风吹得随风舞动。
我总是梦见成吉思汗镇,梦见那条通往白云深处长得没有尽头的公路。我在那条公路上走了很久,没有遇到一辆车。我在“碾北公路”的石墙旁停下脚步,那面黑森森的石墙,忽然像电脑动画那样,慢吞吞地长出一朵玫瑰花来。
我感到万分惊讶。
一切都是黑白的,唯有那朵玫瑰浓红欲滴,深得像血……醒来后才发现身在北京。内蒙已从我的身体里抽身离去。窗外的天空昏暗得要命,不知此刻是白天还是夜晚。我一直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即使是长途旅行,也不能把我的生活习惯彻底扭转过来。我总是在天亮之后沉沉睡去,有时候,外来的电话会突然插入我的梦境,把梦中的草原撕成一叶一叶的碎片。
第50节 爱情电影
舒淇在电影《半支烟》里,有一种风尘之美。她的嘴唇画得很红,轻微肿胀着,仿佛随时随地准备和什么人接吻似的。舒淇在这个电影里扮演一个舞女,曾志伟在电影里扮演一个从巴西回来的老男人下山豹,他一直心心念念想回香港,想找到当年那个只抽了半支烟的舞女,舞女剩下的半支烟一直珍藏在他的金属烟盒里,他那半支烟时常被谢霆锋扮演的小烟看到,小烟就问:“这是什么?”,曾志伟演的下山豹笑而不答,更显神秘。
曾志伟一直带着舒淇的画像,画上的风尘女子冷漠、艳丽,竟还带有些许高贵之气。也许就是这一点点东西牵引着一个与她素不相识的男子,梦想半生。
她擎着烟,她冷漠地看着人间。
舒淇的外貌、气质很像一个舞女,她的红唇、她的卷发、她的眼神有一种洞悉一切的美。仿佛一切都看穿了,仿佛时间流转,世事变迁,但她仍留在原地。
曾志伟看到当年那个舞女仍坐在原来的位子上,一点都没有变老,连服装、发型都没有变,空气中仍响着邓丽君的歌,有一些舞客(显然已经变老了的舞客)仍在跳着当年的慢舞。
他朝她走过去,走得很慢。曾志伟只有在香港电影里才是好演员,他在大陆演的那些贺岁电视剧实在是很糟糕,令人不忍目睹。但在《半支烟》里,他演得好。在《无间道》里,他演得更好。但为什么一到大陆来演戏,他就水准大跌呢?实在令人搞不明白。
他继续走向那舞女,舞女坐在当年的位子上,用冷漠的眼睛看着他。
他走过去,帮她点烟,然后问:“你叫什么?”
舞女说:“阿南。”
又道:“你是不是想跳舞?”
然后,他们跳舞。
舒淇在这部电影里镜头极少,但给人留下的印象却很深。那个风尘、艳丽的女人,她是纸上的一张画,画的颜色每天都在褪,很快就要什么也看不见了。
爱情是什么呢?爱情就是生活在对一个人的想像里。爱情就是那张褪色的旧照片。爱情就是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