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
哲学在希腊文里的意思是“爱慕智慧”,中国人则说“知人则哲”(《书·皋陶谟》)。哲学是一切科学的母亲和源头,因为它是关于世界观,关于万事万物本质的学说。哲学的聪明是大聪明,即老子所说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而我们平时所说的聪明,它是存在于世俗生活、商业手段、人际场合、争名夺利之中,其实都只是小聪明而已,一时的热闹。古今中外的哲学体系,被大体分为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两大块。我们早在中学课本中就已知道,简单地说,前者认为精神(既意识)是万物本原,精神第一性,精神决定物质、产生物质,“形而上者谓之道”(《易·系辞上》,下同);后者认为物质是万物本原,物质第一性,物质决定精神、产生精神,“形而下者谓之器”。这是教科书上的观点,听起来很枯燥、抽象,也很玄妙、高深。而我们通常所说的,就是前者相信鬼神的存在,凡人之外有神仙,凡间之上有天界,人之生前死后有鬼魂,有前生来世,有命运主宰;后者却不相信。
在中国,唯心主义哲学与唯物主义哲学流派,都走过了一段漫长而曲折的道路,互相之间的论战与斗争,相克而相融,可谓刀光剑影、针锋相对,既尖锐又共进。唯物主义的主要代表学者,有战国时的荀况、东汉的王充、南朝的范缜、明清之交的王夫之和清朝的戴震等。其中,王充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承前启后、发扬广大的里程碑式人物。
王充(公元27—约公元96),东汉哲学家,中国古代著名的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字仲任,会稽上虞(今属浙江)人。诞生于刘秀建立东汉的第三年,出身“孤门细族”,因孝顺著称,幼年好读书,后游历洛阳。曾在太学就读,拜著名史学家班彪为师,但时间很短。因家贫,无钱买书,只好在洛阳书肆为人家卖书并抽空阅览,饱读诗书,又不死记章句,遂博通百家之言,基本上还是属于自学成才。记忆力好,且擅长辩论。后归南方乡里,任县椽功曹、州从事,转治中等小吏。多次和上级不合而争论。晚年离官家居,开过私塾,终生潦倒,但“居贫苦而志不倦”。闭门思考,谢绝一切往来,著书立说,今存《论衡》85篇(另有《养性书》16篇,已佚),20余万字,以30余年之力写成。此著针砭时弊,许多观点鞭辟入理,石破天惊,在当时被视为“异端邪说”,不能公开阅读。直到东汉末年以后才广泛传播开来,产生巨大影响。
对西汉以来成为儒家正宗的谶纬神学,以及董仲舒的所谓“天人感应”说,王充展开了猛烈的批判,公开标榜“虽违儒家之说,合黄老之义”(《论衡·自然篇》,下同),在当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社会,这是很需要勇气的,简直有些大逆不道。我想,他也是因为有一肚子的气,觉得自己久居人下、怀才不遇,而整个上层社会又是小人得志、谬论流传,需要发泄,属于“不平则鸣”(韩愈之见);又系民间自由人士,没有组织和领导,无人干涉,才敢“大放厥词”吧。
王充认为“元气”才是宇宙的根本,天地是元气的产物,人和禽兽也是由元气演化而来,“天地,含气之自然也”(《谈天篇》)。它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物质,没有预定的目的,“天道无为,故春不为生,而夏不为长,秋不为成,冬不为藏”(《命禄篇》),“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自然篇》)。这些观点具有朴素唯物主义的思想。
对当时的符瑞、灾异、风水、卜筮、祭祀、祈禳、谴告、求雨、拜龙等迷信行为,王充进行了辛辣的抨击,说“人不能以行感天,天亦不随行而应人”(《明雩篇》);强调有生必有死,“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验也”(《道虚篇》);人死后也不能成为鬼,“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论死篇》)指出鬼是人的一种幻觉,“人病则忧惧”,“忧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订鬼篇》)。
王充反对“圣人生而知之”的说法,认为知识得自眼见、耳闻、口问,还要“必开心意”。也就是,既要通过感官,又要通过思维。所谓“不学自知,不问自晓,古今行事未之有也”;并提出“引事物以验其言行”(《实知篇》),以实际存在的事物验证言行。他可能是世上最早提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人了!他还批判了当时“好珍古而不贵今”的学风和“知五经而不知当世”的腐儒。另著《问孔》、《刺孟》两篇,指出孔孟言论“上下多相违”、“前后多相伐”,后世不应盲从,“伐孔子之说,何逆于理?”
但是,王充也有自相矛盾、认识不够的地方,一些论断陷入宿命论,如认为人的富贵贫贱由“命”决定,非人力所能变动;命表现于人的“骨相”,“富贵之人生而有表见于面”;王朝兴亡由“期”、“数”、“时”、“历数”等超世间的力量来决定,和政教的得失无关。刚刚还在大谈“人不能以行感天,天亦不随行而应人”的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此时却有这么一番论调,让人实在诧异,就像前后不是一个人说的一样。
(第二节)佛道并举,宗教鼎盛
宗教是一种意识形态和精神信仰。两汉(尤其东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宗教全面鼎盛时期。除了源自西方,产生年代较晚,传入中国更晚的基督教、伊斯兰教以外,其他的一些重大宗教项目,佛教已传入中国并开始兴盛;土生土长的道教刚刚诞生便来势汹涌;儒教本来是一门学术,反映的是孔孟的伦理思想,却因为汉代皇帝们的推崇,将其上升为国家的统一思想,也几乎与宗教无异。佛(又称释。释者,僧也)、道、儒并举,各领风骚,相生相克,大放异彩,呈现出一种热闹景象。而这三者在中国旧称“三教”,它们深入到了广大人民的思想生活各个领域,对中国后世的哲学、文学、艺术和民间风俗、礼仪制度、日常生活等都有极大影响。
佛教。无论是从信教的人数之众多而言,还是从历史的渊源之悠久来说,佛教都无疑是世界的第一大宗教。而且,佛教也是最有东方特色、最有中国特色的宗教。它产生于公元前六至前五世纪的古印度迦毗罗卫国释迦部落(今属尼泊尔),由该国净饭王太子乔达摩·悉达多(公元前563—公元前483,即释迦牟尼,也就是佛教神话中的西天佛祖如来)所创立。它反对婆罗门的种姓制度,主张“众生平等”、“有生皆苦”、“因果轮回”,以涅槃(超脱生死)为理想境界。西汉时,西域的某些城邦小国已信奉佛教。根据《三国志·魏志》卷三十裴松之注,佛教是在西汉哀帝元寿元年(公元前2)传入中国内地的,被视为神仙方术的一种。当时,西域大月氏派遣使臣伊存到达长安,博士弟子秦景宪从伊存学浮屠(佛的音译)经。(柏杨甚至认为,早在公元前二世纪,张骞出使西域返国时,佛教就已被带了过来。)但最流行的说法,还是以东汉明帝永平十年(公元67)有佛经介绍到中国来,作为中国正式有佛教的开始。传入中国大部分地区的,主要是大乘佛教;传入云南傣族地区的,主要是小乘佛教;而传到西藏的,主要是喇嘛教。此后,佛教教义逐渐同中国传统的伦理、宗教观念甚至一些民间迷信相结合,也就带有了浓郁的中国特色。如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同玄学关系密切,广泛流传全国。隋唐时期,产生天台、唯识、华言、禅宗、迷宗等新的宗派,自成体系。但主要内容不变。这真是应了中国的一句老话,“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啊!
据东汉末年牟融所作《理惑论》,公元一世纪60年代的一天,东汉王朝的第二任皇帝刘庄(也就是汉明帝)梦见了一个金人,全身黄光闪闪。一些有学问的大臣就告诉他,金人是西域(今新疆、中亚细亚一带)的一个被称为“佛”的神祇,他们都是金身。刘庄随即派遣官员蔡愔去西域大月氏求佛。那时还没有人知道,西域的佛是由天竺(今印度)传入的。蔡愔于是在公元65年出发,两年后由西域返回时,随同他一起来到中国还有两位外国籍的高僧:摄摩腾、竺法兰,以及白马驮着的许多佛教经典。刘庄非常高兴,便特地在洛阳西郊建造了一座白马寺,招待这两位高僧并安置经卷。而白马寺就成了中国土地上第一座佛教寺庙,至今仍佛学鼎盛,香火缭绕,游客络绎,天下闻名。不过另有一个事实是,白马到中国的公元67年之前,佛教已经在中国一些地方流传,刘庄的弟弟——亲王刘英,就以笃信佛教,供养着一批沙门僧,“学为浮屠,斋戒祭祀”,举国皆知,汉明帝还表彰了他。汉桓帝在位时,他在宫中建立了黄老浮屠祠(当时黄老道与佛教不分,作为统治阶级骄奢淫逸生活的一种精神补充)。桓、灵时代,西域安息名僧安世高、月氏僧人支娄迦谶等都先后到了洛阳,翻译佛经多种,汉人严浮调从安世高学经并参与翻译,佛教的影响越来越大。东汉后期,政治黑暗,民不聊生,阶级矛盾日益尖锐,佛教成为一种精神慰籍,在劳动人民中逐渐传开。
道教。它跟道家其实并不相同,就像“狗”和“热狗”的不同一样(柏杨语)。道教是历史上最早盛行的纯中国的宗教,没有人知道它确切的诞生之日。它渊源于古代的神仙之说、巫术和战国秦汉之际的方术,本是战国时代一般没落旧贵族企图逃避现实的幻想而创造,其名最早见于《老子想尔注》。但道教跟道家学派还是有着密切联系的,它以神化了的老子所提出的“道”为基本信仰和教义,其崇拜的最高天神是元始天尊(即太上老君)。老庄哲学的玄虚无为,很容易把人引入一种飘渺幻境。道家学派中有一部分人士转变为“阴阳家”,介乎学派与宗教之间。这种以炼丹炼金,求长生不死药的高级巫师,被称为“方士”,深受历代帝王的欢迎。以后方士中又有一部分转变为念咒画符的人物,道教遂在不知不觉中形成。
一般认为,道教定型于东汉顺帝(公元125—公元144年在位)年间,以张道陵创立五斗米道为标志。公元二世纪30年代,张道陵作为方士中的大亨人物,集神秘之大成,在四川鹤鸣山(一作秸鸣山)修炼。他用符咒为人治病祈祷,称“太平道”。追随他的门徒,都要献纳五斗米,所以也称“五斗米道”。同样也是在顺帝时,琅琊人宫崇向朝廷献《太平清领书》(即《太平经》)170卷,这是我国最早的道教经典。张道陵死后,他的儿子张衡(不是发明地动仪、写《二京赋》的那个张衡)继承。张衡死后,他的儿子张鲁继承。张鲁时已到公元二世纪末叶,各地混战,东汉政府因他拥有强大的群众力量,还委派他当汉中(今陕西南郑)郡长(太守)。但要到300年以后的五世纪时,名道士寇谦之出世,才最终确定“道教”的名称,并确定尊奉李耳(即老子)为教主、《道德经》为经典、张道陵为先知。东晋末,五斗米道改称“天师道”。南北朝时,道教分成“南天师道”和“北天师道”两支。金元以后,分正一、全真二派。
汉顺帝时,道人于吉(宫崇之师)以《太平清领书》在今江苏、山东一带传教,信徒众多,其中不少是贫苦农民。他们也称“太平道”。汉灵帝熹平年间(公元172—公元178),巨鹿(今河北境内)人张角做了太平道的首领,他自称大贤良师,手执带杖,巡回各地传教,装神弄鬼,让病人叩头思过,饮水以治病。他和他的弟弟张宝、张梁在群众中宣传黄老道(太平道),医治疾病,招收门徒,四方民众扶老携幼前来投奔,信从的人非常多。张角于是还派遣他的8名弟子四出传道,辗转发展信徒,十多年里竟达数十万,遍布青、徐、幽、冀、荆、扬、兖、豫等诸州,声势浩荡,乃至惊动了官府。这时,作为一种宗教形式的道教,便成了农民起义的旗帜,而且也足见其作用力之大。不久后,张角兄弟发动了著名的黄巾大起义。详细情形请参阅上章《黄巾军》一节。
儒教。即以儒家学说教人,亦称“孔教”。儒家尊孔子为“圣人”,尊孟子为“亚圣”,其学说其实非常庞杂而博大,良莠不齐。笼统地说,如果说老庄道家(不是道教)宣扬“出世”,强调“无为”;孔孟儒家则宣扬“入世”,强调“自强”。但是,儒家的保守、复古,以及后世越来越禁锢的礼教约束、理学清规,实在让人难以忍受。与秦始皇“焚书坑儒”完全不同的是,两汉时期,历代刘姓皇帝都崇尚儒家学说,从西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到东汉光武帝“爱好经术,提倡儒学,奖励名节”(当然,日理万机的天子们,这样做其实并不是真的要学习知识、探究学问,只是将其改造成为适合且襄助自己执政的工具和手段,还要摆出一个好的姿态来),所以,儒教在大汉王朝简直成了国教,居于至高无上的特殊地位。而且自此以后,在两千余年的中国封建社会,除极短时期外,在诸学派中,儒家一直占统治地位,成为封建文化的正宗,直到五四运动中“打倒孔家店”。详细情形请参阅第六章《汉武大帝》、第九章《光武中兴》中的相关部分。
(第三节)《汉书》是一大家子的伟业
《汉书》
说到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化科学家族,东汉的班氏、三国的曹氏、北宋的苏氏,无疑是最杰出的。东汉班氏,父子、兄妹4人,竟出了3个大史学家(其中一个同时还是大文学家)、1个大军事外交家,实在是了不起,比后世盛行科举制度、高考制度后,一些家族纯粹通过读死书出了多少多少状元榜眼探花、总督尚书翰林、进士举人秀才、博士硕士留洋生……要更有意义多了!
班家的老大,自然是父亲班彪,史学家;长子班固,史学家、文学家,班氏里才学和成就的第一人;次子班超,军事外交家,一代名将,“投笔从戎”的楷模,同样功勋赫赫(第十章中有关于他的介绍,此处从略);女儿班昭,史学家,中国古代少有的大才女之一。中国历史上仅次于司马迁《史记》的另一部史学巨著《汉书》,就是班氏一大家子共同奠定的伟业。(此外,班彪的姑母,也就是班昭的姑奶奶,西汉成帝时的班婕妤,她也是个才女,善作赋,还是历史上著名的贤妃。)
班氏家族,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班彪(公元3—公元54),字叔皮。20余岁时,避难于天水,依附隗嚣。后至河西为宝融从事,为其策划归汉。光武初,举茂才,拜徐州令。后因病免官。擅长著述,博采遗事异闻,作西汉史后传65篇,以补《史记》太初以后之阙。不久逝世,书未就,语焉不详,其子班固、女班昭先后续成,即今《汉书》。《后汉书》中有其传。
班固(公元32—公元92),字孟坚。16岁入洛阳太学,博览群书,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班彪死后,他归回故里,拟继承父业,搜集史料,整理补充,从东汉明帝永平元年(公元58)起,续写父书。永平五年被人告发私改国史,下京兆狱。其弟班超诣阙上书,力为辩白,方得释出。后召为兰台令史,与陈忠等写成《世祖本纪》。再迁为郎官,典校秘书。受命编撰《汉书》,前后达20余年,可谓呕心沥血,穷尽半生,后世将他与司马迁并称为“班马”。汉章帝时任玄武司马。建初四年(公元79),曾根据儒生博士在白虎观辩论五经异同的结论,受诏整理成《白虎通议》。汉和帝永元元年(公元89),随大将军窦宪出击匈奴,为中护军。大破匈奴后,作《燕然山铭》以纪功。后因窦宪擅权,为和帝联合宦官所杀,他亦受牵连,被洛阳令捕,下狱并死于狱中。时《汉书》尚有8篇“表”及《天文志》未完成。班固还善于作赋,是汉赋代表作家之一。其《两都赋》、《终南山赋》等,“造构文辞,终以讽劝”,铺张扬厉,描摹夸饰,文采丰瞻,架构宏大,在文学史上影响甚大。其著作后人辑有《班兰台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