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非真的不太愿意回想他在垃圾村度过的那些时光,幼年、童年、少年,都伴随着垃圾那些乱七八槽的怪味和色彩。就是那种所谓美好的记忆,也都是在垃圾堆上幻化出来的。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吃到的蛋糕,就是从垃圾里找出来的。那是一个春天,他快上一年级了,那天早上一辆垃圾车运来了一车新的垃圾,他跟一群小伙伴欢快地叫着,追着这辆垃圾车,就像追着即将出炉的面包一样。
等垃圾车将垃圾翻倒完后,这些孩子就跟抢战利品一样跑上去,迅速在垃圾堆里快乐地翻腾起来。翻着翻着,他发现了一个大大的圆盒子,居然没有破损,只是有半边被压扁了,他嘁哩喀喳将它打开,感觉像打开一个宝盒。那里面居然有吃剩的小半块蛋糕。他将整个脸凑近盒子,用舌头舔了一下蛋糕上白白的奶油,哎呦,我的妈啊,真的好好吃啊,对幼小的他来说,那就是升天的感觉,是找到宝石的感觉,那奶油好像蜜在嘴里慢慢融化。
他忍不住大叫一声:“我吃到蛋糕了,我吃到蛋糕了!好新鲜的蛋糕啊!”那一瞬间,所有捡垃圾的孩子都停住了活动,就像电影中的静帧一样。大概隔了不到五秒针,那些孩子蜂拥般地冲他跑过来,纷纷大喊道:“给我吃一点,让我尝尝!”
说时迟,那时快,欧阳非意识到仅有的那点蛋糕会被同伴抢得精光后,就撒开脚丫子抱着盒子开始狂跑,想躲开同伴们的追抢。同伴们虎狼一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他像拿着橄榄球的运动员,试图从人缝中找到一个突破口。躲闪、强冲、喊叫、翻滚,他使尽了十八般招数,可惜的是,他还是年纪太小,腿没有好些同伴长,力没有好些同伴大,那小半块蛋糕终于被他们抢了过去,然后顷刻间分食得一干二净。他最后捡起那个蛋糕盒子,舔了舔上面的残渣,感觉如同一个美梦被粗暴地打断,想回味回味,却满是苦涩的滋味。
直到工作后,欧阳非才感觉童年的那种伤心和郁闷渐渐消散了许多。两年后,妹妹也开始考大学了。老爹老妈自然对简妹子抱有幻想,希望她也能跟欧阳非一样,通过上大学改变生活环境。欧阳非偶尔也打电话回家,鼓励妹妹几句。她总是用有些懒洋洋的声音对他说,哥,知道了,你就是我的榜样,我就照着你的路子往前趟,行吗?
都说人生不可预料,这话搁在欧阳非的妹妹身上特别恰当。说起来,欧拉美平时在班里成绩也还算中上水平,如果正常发挥,考个一般大学或大专中专应该没什么问题。可高考那会儿,“蝴蝶效应”居然在她这里就显现出来了。当然,这回是别的地方蝴蝶扇翅膀,她这里开始卷飓风。
有些事真是没什么来头。高考前几天,欧拉美的同学的哥哥的一个朋友(这关系有些绕啊),他远在荷兰工作,忽然回到国内探亲,自然免不了招呼些同学、朋友一起吃饭、聊天、唱歌。他跟欧拉美同学的哥哥是铁哥们,那天吃完饭后就去KTV。也算是好心,他看欧拉美的同学备考那么紧张,就劝她一起去放松放松。欧拉美的同学原本是个K歌迷,经不起几句劝就说,又想再找个朋友一起去,于是她一通电话打给欧拉美,这简妹子也喜欢唱歌啊,再说也玩不了多长时间,对考试估计没什么大影响,就一口答应下来。家里的老爹老妈那时在简妹子面前早已没什么权威了,劝了几句没效果就随她去了。
那天晚上,欧拉美和同学及其朋友在KTV包房里玩得倒挺高兴,可没想到,当晚有两个劫匪被几个警察追捕后,闯进了KTV。当时大家那个乱啊,就像演警匪片一样。劫匪逼到那份上,自然要抓两个人质做掩护,欧拉美刚刚从卫生间出来,就被其中一个劫匪一把搂住,刀给架到脖子上了。欧拉美当即吓得“哇哩哇啦”尖声乱叫,四肢发抖,花容失色,骨头都快软成稀泥了。另一个劫匪看这招不错,也抓住另一个女孩当人质。
警察怎么营救的过程这里就不多说了,大家要有兴趣可以去查查城里那两天的报纸,社会新闻的大头条说的都是这件事,欧拉美的照片可上了几回报纸,当然都用马赛克挡住了她的眼睛。欧拉美那些日子担惊受怕不说,还要三番五次到公安局去录口供、辨认疑犯,报纸、电视台、电台的记者也想方设法要采访她。那种情形下,她哪里还有心思高考,就是坐在考场里也免不了两眼发直,心气不平。最可气的是,欧拉美本来都想放弃高考了,可那些报纸、电视台的记者还一个劲地鼓动老师、医生和她那老爹老妈给简妹子做思想工作,说要让她勇敢面对人生,积极参加高考。
好劝歹劝之下,欧拉美终于走进了考场。成群的记者还围在考场外拍照、采访,最后第二天的报纸上满是“受害女学生勇敢面对生活走进考场”、“迅速完成心理调试受害女生平静应考”等狗屁报道,欧拉美整个成了当地报刊、电视炒作的对象。再后来,还有些知名不知名的企业、专科学校找到她们家,说要给欧拉美捐什么营养豆奶、奶粉、健身服、书包等东西,或者想破格录取她入学。欧阳非听说这些貌似好心的事情后,实在有些忍无可忍,便打电话告诉老爹老妈,不要再让简妹子被那些奸商和记者利用了,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静心休息,避开那些莫名其妙的外来干扰,好好修复受到惊吓的心灵。
欧拉美的这件意外事件,让欧阳非对E.N.洛伦兹提出的“蝴蝶效应”理论有了更深的认识。1972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这位教授、混沌学开创人之一,在美国科学发展学会第139次会议上发表了这样一篇论文,指出“巴西丛林一只蝴蝶偶然扇动翅膀,可能会在美国得克萨斯州掀起一场龙卷风”。很久以后,欧阳非还看过受这一理论启发而拍摄的美国电影《蝴蝶效应》,由艾什顿·库奇和爱米·斯玛特主演,那也是他喜欢的烂片之一。一般人都将“蝴蝶效应”理解为,一件表面上看来毫无关系、非常微小的事情,可能会带来某种巨大的影响和变化。但欧阳非更愿意说,它的意思是人们遭遇某种巨大的变化或变故后,往往会去以往的生活环境中寻找某一貌似有理的动因。
欧阳非明白,干刑侦工作的人就是这样,总是要从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或一塌糊涂的现场,寻找蛛丝马迹,推断前因。而对任何一位疑犯,他们也总是习惯性地分析他们过去的行为和爱好,看看有什么不起眼的原因,会导致他犯罪。比如一个虐尸犯,可能他从小就有虐待小动物的习惯,当初他在踩死一只蟑螂时,深深体会过某种快感和成就感;而一个女子狠下毒手连环杀人,可能是因为她幼年时曾遭受过男人的强暴,她当时无力反抗,但内心却暗暗发誓,如果她有了机会和力量,她就会逐一去报复那些猥琐的男人。类似的这种推断他们运用得非常多,简而言之,很多现象似乎都可以用“蝴蝶效应”来解释,但欧阳非那时还认真没想过,“蝴蝶效应”在他妹妹身上的影响会有多大、多长久。
高考过后一段时间,欧拉美似乎渐渐恢复了正常,老爹老妈以及欧阳非都劝她重新拿起书本,好好复习,准备来年复试。妹妹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只是每天呆在家里发愣。隔了好些日子后的有一天,就在欧阳非站在一具被人凶残切割成几段的尸体前时,他的手机有些惊悚地响起来。老爹打来电话告诉他说,简妹子不见了!
那段时间当地的社会治安非常差,那个城市所在的三省交界处出现了一个连环杀手,专门劫杀手无寸铁的孤身女子。欧阳非到碎尸现场时,那个杀手已经连续残害了8名少女和少妇,手段极其凶残。他心里不觉有些一紧,非常担心妹妹也会遭遇不幸。
老爹告诉欧阳非说,前几天老崔的戏班子又到附近的乡里唱戏,简妹子得知后就闹着要去看戏。老妈说,让她去散散心也好,别整天闷在屋子里,会把人闷出病的。老爹心想,反正简妹子跟老崔他们也熟,她又喜欢唱歌跳舞,喜欢看戏,去就去吧。
谁知道,简妹子一去,当晚就没有回家。老爹老妈还没有太在意,因为欧阳非原来带妹妹去看戏时,碰上看得太晚的时候,就跟戏班子的人睡在一起。但第二天晚上,妹妹仍然没有回家,这就让老爹老妈担心起来,他们打电话问那个乡里的人,乡里一个鸭公嗓子的人说,戏班子啊,早走了!
得知这些情况后,欧阳非赶紧抽空给附近好几个乡的派出所打电话,询问老崔的戏班子最近是否到他们那里演出过,并问有谁知道老崔的联系方法。几个电话打完后,他得知戏班子最近一直在乡下做巡回演出,每个乡大概演三、五场。但是,到了妹妹去的那个乡后,就再也找不到戏班子的去向了。有个人倒是告诉了他老崔的手机号码,欧阳非打过去,居然手机已经欠费停机。这个老崔,不至于惨到交不起电话费吧。还有,这么二十几号人的戏班子不可能一下从地球上蒸发吧,那么他们到底去哪里了呢?如果不找到戏班子,可能就很难知道妹妹的下落啊!
欧阳非这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领导还催着要加快处理碎尸案,他只好找来大军抽空帮他一起分析戏班子的去向。大军就跟接手一起新案子一样说:“你别急别急,这个事不难,我先帮你看看这几天有没有失踪人口或无名尸体报告,再来推断这戏班子会跑到哪里去,也就是说,要把那个老崔找到,他叫崔什么啊?”
大军这么一问,欧阳非还真有些楞了。这么多年,他都是叫他老崔叔、老崔,他周围的人也都喊他老崔,老崔的大名好像还真没多少人知道。欧阳非问老爹老妈,他们也说不出来,还说打老崔的爸爸那时候,就也喊老崔。现在这个老崔开始叫小崔,老老崔死了后,小崔就变成了老崔。
大军一看这没法找,就问那老崔的戏班子归哪里管总知道吧。欧阳非挠挠头说,也不知道,你帮忙到文化局或演出公司查查吧。大军说,靠,还说你跟这戏班子渊源深,认识年头长,结果还是一问三不知。
欧阳非琢磨,按照大军的思路去查,还不知道要绕多少弯子。他现在只需要一个答案,就是搞清楚戏班子会往哪里去。大军说,那还不简单,进出那个乡就那么几条大路,只要他们不是游击队,总要走大路,去问交警啊!欧阳非猛拍了一下大军的脑袋说,你这****的脑袋,找你算没白找。
大军捂着脑袋说,哥哥,我这是脑瓜不是西瓜,这瓤都是红的,不用拍都知道。
照着大军的思路,欧阳非一打听,还真问出了点眉目。西城交警支队的人告诉他,前两天一大早就有那么一帮人从那个乡热热闹闹出来,奔城里的火车站去了。欧阳非再到车站找人一问,确实有个戏班子从这里坐上早班车走了。因为那二十几号人的票是一起买的,售票记录也好查,他们去的地方居然是贵阳。天啊,真够远的。他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声。
欧阳非费劲巴力的侦查只能到这里暂告一个段落了。妹妹欧拉美依然没有下落,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跟老崔他们一起跑到贵阳去了,要是那样,结果可能不会太坏。可要是妹妹没有跟老崔他们走,这就成问题了,欧阳非当然不希望是这么个结局。至于为什么她会选择出走,为什么又不给老爹老妈或者我报个信,他都没法回答。欧阳非唯一意识到的是,这“蝴蝶效应”在她那里产生了后果,而且还可能很严重。
美美自述8
一个噩梦连着另一个噩梦,好多个夜晚,我都在噩梦中惊醒。我在梦中狂跑,被人追逐,被人勒得喘不过气来,我经常梦到一些恐怖的面孔,他们向我咆哮、叫喊,做着猥亵的手势。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从悬崖上摔下去,从没有出路的山洞中走向绝路,淹到深深的湖水里,被飞驰而来的汽车或列车撞倒,然后我凄厉地大叫一声,睁开眼睛,感觉心口“咚咚”乱跳,摸一摸自己,还睡在床上,身上汗渍渍的。我才意识到,又经历了一场梦。
夏天的那几个月是怎么过去的,我也说不明白。但我知道,我的人生第一次有了重大改变,这种改变来得太快了,匪夷所思,我想这大概就是命运,我们自己控制不了的一种选择。那是个闷热、潮湿的夏天,人总是有种憋闷的感受,出门后身上就是黏乎乎一片。我的生物钟好像也都紊乱了,该睡的时候睡不着,该起的时候起不来,成天懵懵懂懂的,脑子里乱糟糟好像堆满了杂草。
我确实感觉这个家再也呆不下去了,呆在这个村里就有种发疯的感觉。长这么大了,我几乎就没走出过方圆20公里的地方,这时候随便哪个人说能带我去别的一个地方,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不管去多远,不管那地方是穷乡僻壤,还是繁华都市。在老崔叔的戏班子那里,我听过一首歌,老崔叔可喜欢呐,经常挂在嘴边哼着,他说那是一个长得邋里邋遢的歌手唱的,那人穿的还是从前的绿军褂,嗓子像破锣,名字也不中听,叫“吹贱”,光会吹的人就犯贱吧。歌中唱道:
“我抬起腿走在老路上,
我瞪着眼看着老地方,
那山还在,那水还在,哎呀!
多少次太阳一日当头,
可多少次心中一样忧愁,
多少次这样不停地走,
可多少次这样一天到头……”
老崔叔告诉我说,这首歌的名字叫《出走》。我不喜欢“吹贱”那嘶哑的嗓子,也不喜欢摇滚那癫狂的节奏,可这首歌的歌词却让我喜欢得不得了,歌名也迷住了我的心。出走,出走,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两个字,从来没觉得出走是件多好的事,可现在我满心就希望出走,出走,出走到一个没有人知道我的地方,出走到一个我爸我妈和哥哥都找不到的地方,我不想抬起腿走在老路上,我也不想瞪着眼看着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