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芜
一九三五年的秋天,丁永森突然接到族中人的来信,看了之后,不禁感到又羞又恼!因为留在家里的妻子,竟然有对不起他的事情,真是万万想不到的!自己同妻结婚了六七年,不是从来感情很好,没有吵过架的么?旁边人眼看他们和气度日,不是都很羡慕的么?出门后一年,祖母的来信,不是封封都在称赞她,会持家,会带儿女么?说是谣言吗?话明明是写在红格子的纸上的,而且落尾的名字,偕是族中几个爱主持公道的人具名的。但要不说成谣言,自己又怎能相信呢?不好听的名声,编排在自己的妻身上,这真来得太突然,太岂有此理了。最后决定:不管是真是假,总得穿双草鞋,走回家去看看。自己也实在离家离得太久了,过年过节,妻子都托人写过信来要他回去住个几天,看看她和两个孩子,为什么那时只一心一意打算自己的事情呢?同时也怪自己太拿不定主意,有次公路局放假几天,已经决定回去了,但给几个同事一顿嘲笑,说是就你一个人离不得老婆偕拉到一个不明白的地方去胡闹一通。等自己酒醒明白了的时候,假期已经完了,汽车装满客人正候在站上,等他开到公路上去。现在因为自己一向发狠又从不请假的结果,已由实习生的地位,顺利升成正式的司机了,工薪也加到可以接家眷出来住了,可是倒他八辈子的楣,一封混账忘八蛋的信,竟然可怕地溜到了手上!致使开车的时候,忍不住发着颤抖,车轮也不听话地打着歪斜,仿佛一不当心,多灌了老酒似的。
一个开车的同事叫做喇叭老伍的,爱说笑,常常用惊人的大喉咙讲话,一到有他的地方,先不看见他的影子,总常常听见他在哇啦哇啦地嚷。这回他并不知道丁永森接有那样的信,只以为老婆来信叫他回去罢了,便趁势大开一通玩笑。
“放开通一点,老弟!看见肚子大了,可不要生气呀……你在外面帮人家,人家在屋里帮你,那算是天公地道的哪……老弟,你说是不是?”
这样的玩笑,喇叭老伍也同别个请假回家的同事开过,别个也不介意地笑着回骂:
“妈的,我回去帮你老婆生孩子啰!”
喇叭老伍高声笑道:
“你不是回到你的家么?什么时候你的老婆变成我的?哈哈,个钱不花就送跟我!道谢!道谢!”
别个也打着哈哈回答他:
“大家听听哪!你们看老伍傻不傻?帮他老婆生孩子他偕要道谢哩!”
“我根本就没有老婆!”
喇叭老伍笑着回答。
这天丁永森听见喇叭老伍的玩笑,只黑起脸,把头掉开。但喇叭老伍兴趣来了,不肯息嘴,又笑着用另一种方式的话来恭维:
“说句老实话吧,别人的老婆我敢说靠不住的多,人家老丁的老婆不是我偏嘴,在家里真是规矩的很……正如老丁在这里一样,一点也不乱来!”
大家听到尾后,便都忍不住哄笑起来。丁永森把拳头朝桌上一顿,红着眼睛骂道:
“你再说!看我揍不揍你?”
喇叭老伍,毫不介意,大声笑道:
“你们评评,这不是小器鬼是什么?别人的,他睡都睡得!他自己的,就连讲一句都不准,好小器啰!”
丁永森请准了假,打着雨伞,背个包袱,独自走回家去。路有四天多的山路,他因坐汽车久了,不惯行路,一直走了五天,黄昏时候才回到家里。一个五岁的男孩金宝和一个三岁的女孩银宝正跟别家的小孩坐在门口玩耍。他们两个的衣服,也一样补了疤,但却比较干净。脸上没有污垢,鼻孔也没有拖鼻涕,显然做母亲的,会招呼他们。这在平时会引起一种愉快的感觉,这天却板起面孔,冷淡地看他们一眼,就进去了。
丁永森家里父亲母亲早已去世,只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祖母,跟他妻子一道居住。人口不算多,但祖上传下来的田地,却养不活了她们。他前一年便另谋出路,到远处的省城,去学习开走汽车的本事。几亩瘦瘦的田地,就留跟妻子一个人去耕种,有时要做笨重的事情,才暂时请一个零工帮忙。他回去的时候,正是八月间,村里人都在忙着秋收。他的堂屋里放着满箩满箩的毛谷,梁上挂起一包包的玉蜀黍。天井里抱鸡婆带着一窝鸡仔,正拿翅子遮着它们让它们睡觉。另外的些鸡,子已经装饱了,带着满意的神情,正在慢逡逡走了回来。这一切都显出家务兴旺的样子。
祖母坐在灶房门口,身边堆着一大捆长着绿叶的毛豆,她正在一颗颗地剥了出来。人是显得更比去年老了,耳朵眼睛也没先前那么灵活,等到丁永森走到她的面前,连叫她三两声,她才认了出来。孙子同她讲一阵,知道妻子偕在田里没有回来,接着就谈到这件不幸的事情,丁永森禁不住忿怒地大声问道:
“请你老人家告诉我,到底这是不是真的?”
祖母手颤抖起来,剥在手上的豆子,都落在地上了,带着害怕的神情,悲哀地说:
“你不要为难她,这只怪我老不死的……照管不到!”
丁永森听见这么说,几乎发晕起来,好容易才稳坐着他的身子。
这时永森嫂回来了,手上抱着一大捆毛豆,看见丈夫坐在祖母身边讲话,一面打招呼,一面放毛豆在阶沿上,同时满脸通红起来。丁永森没有回答她,只用敌意的眼光,把她周身上下,打量一通。她的肚子,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地鼓起,但看起来却很充实,显是有了孕。祖母把拿着要剥的毛豆,又放在脚边,只伸手来捏着丁永森的手腕,害怕地说:
“你息一息……息一息!”
永森嫂低头站着,神情很悲哀,仿佛在竭力忍着眼泪似的。祖母吩咐她说:
“你站着做什么?快去打点洗脸水来呀!”
永森嫂赶忙走进灶房去打水,偕把先前丁永森托人带回来的新毛巾,一向收在箱子里面的重新翻出来,纠得不干不湿,递在丁永森的手头。丁永森看见她的眼角凝着眼泪,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便也向她说话了,但声音都是冷冰冰的。
“放着我自己来洗!”
她像受了责备的小孩子似的,胆怯怯地把毛巾放回盆里。等他洗完脸后,她又端杯茶来,这回她没有抬起头了,只低着眼睛,小声害怕地说:
“你吃茶啰!”
丁永森仍然冷冷地说:
“放在桌上!”
永森嫂带着有罪的样子,悄悄地走进灶房去烧饭。
两个孩子玩够了,走了回来。祖母为了要缓和这紧张可怕的空气,就立即向孩子们说:
“爸爸回来了,晓不晓得?喊声爸爸喃!”
两个孩子都听说听教,马上喊了一声,但却不好意走近他,只把他望着,同时,也惊奇地瞧瞧放在桌上的包袱和竖在壁头边上的新雨伞,大的男孩金宝长得结实,样子也不蠢笨,挂上一个书包,就全然是个小学生了。小的女孩银宝比较胖点,圆团团的脸,黑溜溜的眼睛,显得天真而且可爱。祖母剥着毛豆看一看丁永森的脸孔,微微叹气地说:
“偕算孩子长得好……都听说听教的……人家问他们,你爸爸那里去了,都晓得说在省城哩。”
丁永森原是很爱他们的,一向只要碰有便人进省,便要托他们跟孩子带点衣裳袜子回去。这次他却什么东西都没有跟他们买。刚才进门的时候,心里又正给那件懊恼事情煎熬着,无暇注意他们。现在事情已经明白了,再不像在路上那样猜疑不定的了,已下决心把她赶了出去。这阵看见孩子,觉得他们的可爱,并想到他们的将来时,便禁不住悲哀起来。他坐在祖母旁边,端茶喝着。他望着孩子想:最好带他们到省城去住,可是自己终天在公路上奔跑,哪得闲来招呼他们呢?仍旧留他们在家里吗!祖母一年一年地老了,已经需要人来招呼,一定不能再好好地管教孩子。银宝渐次胆大起来了,靠近爸爸的腿子,伸手来摸西式衬衣的纽子。金宝刚搭起板凳,爬上桌子,在摸白色的布包袱。做爸爸的,这时才深深感到歉然,他不该连一点东西都没有跟孩子买!当时在省城接着族人的来信,为什么心里那样忿怒呢,竟然气得想把家中的一切,都滚他妈妈的蛋,连老婆,连老婆娘家带来的东西,甚至连老婆生的孩子。现在看来,未免太过份了,孩子有什么罪过呢?于是做爸爸的就摸出两张一元的纸票来,竭力现着亲切微笑的样子,安慰他们说:
“来,爸爸给钱跟你们买糖吃!”
两个孩子都欢欢喜喜地接着纸票,立即照向来的习惯,朝厨房跑去,大声喊道:
“妈妈收着,爸爸给的!”
祖母一壁剥着毛豆,一壁赞叹地说:
“他们就这点好,人客给的钱,从来没有丢掉过,一拿着就晓得给他们妈妈……卖糖卖花生的到来,说没有钱买,也就算了……像隔壁通生子的小福,那才讨厌哩,卖糖卖花生的走了半天了,他偕在哭!”
祖母说话的声音,已没先前那末抖颤了,因她看见丁永森已经软和许多,自己紧张的心情也随之松爽下来,而且感到一点点愉快。
永森嫂从灶房里走了出来,手里就拿着孩子给她的两张纸票,脸上没有先前那么地悲哀了,带着做事认真的样子,竭力不朝丈夫这边望,只向祖母问道:
“婆婆,我去买点肉来好吗?下头刘家怕偕有点!”
婆婆对于此举是赞成的,但看着孙媳妇踌蹰地说:
“偕翻过岭去么,怕晚了点吧?”
孙媳妇毫不为难地说:
“不要紧!我走快一点!”
银宝和金宝都尾着妈妈兴奋地说:
“我要去!我要去!”
做妈妈的就劝他们道:
“不要跟我去,等下天黑了,没人背你们的,我又提着肉!”
婆婆高兴地向两个小孩子说:
“不要去,就在屋里陪爸爸,怎么爸爸才回来一会儿,你们就又出去。”
金宝和银宝都看着爸爸,果然就都不去了。爸爸知道这是为他而去买肉的,但却不加以阻止,也不现出感动的样子,只冷漠地摸出香烟来吸。两个小孩子看见香烟盒里的美女牌子,感到很大的兴趣,都挨拢去瞧。做爸爸的这才微笑地把向孩子们说:
“好看吗……拿去打合玩!”
同时心里想:“要是买有皮球不倒翁……那不晓得他们要喜欢得怎样呢?”
祖母看见孙媳妇走了好一阵,放下一根剥完了的毛豆,深深叹口气说:
“人倒是难得的,不晓得怎么给鬼迷住了……”
丁永森懂得这又在说那件事了,立即不愉快地沉住了脸子。祖母剥了一阵毛豆,随又埋怨地说:
“你怎么去了一年多都不回来次把……你不晓得家里人多挂念你啰!”
丁永森摘下烟枝,禁不住恼怒地说:
“端人家的碗,吃人家的饭,那容易回来!”
祖母静了一阵,现着胆怯怯的神情,不敢向孙子讲话,却自言自语叹气地说:
“也怪她太年青了一点……”
丁永森朝地下恨恨吐口痰大声骂道:
“根本就是个婊婆!一年就熬不住了!”
骂了之后,忍不住又红了脸,他觉到他自己在省城,正为了“熬不住”那种可耻事情,不知和喇叭老伍他们去找过多少次婊婆。但他接着又想,当时要不是有喇叭老伍他们,连拖带拉,逼着走下烂泥塘去,自己也许熬得住的。而女人显然并没有坏女人带契来往的人,又都可以说是正正经经的,她偕要去偷偷摸摸,这可见女人比自己坏的了。他不能饶恕她!
吃饭的时候,他没同哪个讲话,也不看她一眼,肉也不大吃,倒是很喜欢吃毛豆。两个孩子大约很久不见肉了,只是不住地挟肉,别的全不挟一下。做母亲的就小声叮咛地说:
“你们少吃一点,这是跟爸爸买的哪!”
丁永森不看妻子,只是恼怒地抵塞道:
“我不吃!”
装肉的碗原是放在丁永森这一面的,丁永森就立即把它移在两个孩子的面前,让他们更容易挟到。祖母看一看两个孩子轻轻叹气地说:
“这也难怪他们!怕半打半年都没见肉了?”
丁永森把筷子朝碗边一敲,忿忿地说:
“我不是每次寄钱回来,就叫你们买点菜吃吗……钱哪里去了?”
这气话看起来,好像是回答他的祖母的,其实正是骂他的妻子,虽然脸并没有朝妻子,但因每次寄钱回来的家信,却都是写给她的。这点老祖母和永森嫂都很明白。
祖母生怕孙子会责备孙媳妇,赶忙分辩地说:
“我们在家里,没有哪个乱花一文!大家都是口逻肚攒的,剩下的钱都拿来典勤古老那块地了!”
丁永森没再讲了,只默默地吃饭,心里渐自感到惭愧,因他自己在外头反到惬意,一个月内,能和喇叭老伍他们大吃大喝几回。丁永森吃了饭后,女人不等饭吃完,赶快打洗脸水,又去倒杯茶。丁永森洗了脸,坐在暗处喝茶,一面打量着灯下吃饭的妻子的脸,阳光晒得黄里带黑的,不像前两年现着满足的丰润样子,倒是相当瘦,有着辛苦劳顿的痕迹,和叫人怜悯的忧愁神色。丁永森轻轻叹了一口气。
门前有足声走了过来,又走了过去。依往回的情形,照例隔壁人家,是要走来看看这个远处回家的熟人的,但这夜却没有进来过。显然邻人以为这夜会有严重的事情发生,不好插足进来,招惹没趣。丁永森明白了这一点,也不愿意急忙去看那些理该拜访的本家,他闷闷地坐着,疲倦地靠着壁头,一枝烟又一枝烟地抽。两个孩子吃了饭,又来亲切地挨着他,争着拿扇子跟他风,赶蚊子。
永森嫂到火落里去洗碗,祖母坐在灯下拿扇子轻轻地拍着。她也感到了邻人对她孙子的冷淡,便感慨地说:
“这一年,把家务事稍稍顺序一点,周围团转,就都眼红起来了……你媳妇也手紧一点,人家借去的东西,她总要再三再四地讨回,这就不招人喜欢……本来持家也该这样的,怎么借东西好不还呢……”
丁永森向响着足声的大门那面憎恶地看了一眼,然后恼恨地说道:
“她自己就该争一口气呀!”
祖母没有讲了,只害怕地瞧着丁永森。丁永森朝地下吐口痰,仿佛在骂祖母似的说:
“自己不争气,你最会持家,有卵的用场哪!”
祖母瞧着丁永森尽量鼓着勇气,向他解劝。
“宽大一点!你公公你爸爸都是待人宽大的……看在平日的好处上头,饶她一遭吧!”
丁永森拍下膝头大声地骂道:
“这都可以饶恕吗?她有脸做出这样丑事情……真是坏透了!”
祖母连忙说道:
“这你又错怪了人喃……要是她真坏,早跟人跑了,偕等得到你回来骂?”
丁永森不听劝地抵塞道:
“总是人家不要……这样的滥货!”
祖母略微生气埋怨地说:
“你不要这样说下去,你这样你只苦了自己!”
丁永森现出很不好的脸色,冷笑着说:
“这样说说就不得,人家戴顶绿帽子倒不要紧!”
祖母气得哭起来。哽咽地说:
“你专门……回来……同我斗嘴的?”
丁永森这才不再讲了,低着头吸他的烟。银宝靠着爸爸的腿子,渐渐眼睛小了起来,金宝就向火落里喊道:
“妈妈,妹妹要睡了!”
永森嫂慢慢从火落里出来了,一面拿衣角揩着眼泪,因她洗碗的时候,已经完全听见了丈夫骂她的话。丁永森见她来抱银宝,眼角上冒出泪珠,快要哭出声来那么似的,就禁不住冷冷地看她两眼,觉得可怜又觉得可恨。
祖母耐不住久坐,便带金宝进房间去睡觉,同时又吐出怜悯的声音,催促丁永森说:
“你走累了!你早点去息息吧!”
丁永森只是答允着,并不起身,一面摸了香烟盒子,重新点燃一枝来吸,他打算就在堂屋里过夜。永森嫂把银宝安顿好了,便又到火落里去收拾一阵,抵紧大门,关好鸡鸭。走进堂屋里站了一会,想叫丈夫进去了睡觉,又不敢叫,只把桐油灯盏的火拨大一点,就带着悲哀的害怕的神情,走进房间去。丁永森不看她,好像她不存在似的,只眯着眼睛吸烟。蚊子很多,不断地来咬,他就不得不时时拿扇子赶。祖母听见扇子老是拍得响,就又催促道:
“快去睡了吧!那样多的蚊子,尽坐什么?”
永森嫂走出房间来,带着悲哀颤抖的声音,低着嗓子,仿佛怕祖母听见那么似的,恳求地说:
“银宝的爸,你走累了,你去躺躺吧……我可以坐一夜的!”
丁永森并不因为这样的请求就感动了,只是忽然恼怒地觉得:“我为什么这么傻,这么蠢,要在这里喂蚊子呢……床难道偕不是我的么?”于是便拿着扇子、烟盒和衣裳走进房间去。永森嫂赶忙拿灯去照路。
床上挂着粗麻布帐子,倒也相当洁净。放灯盏的桌子,显然刚才特别擦过了,小瓶小盒以及梳装匣子偕摆得很有秩序,看去并不碍人眼睛。丁永森坐着把鞋袜慢慢脱掉,觉得颇有一点气味,应该洗一洗才好,刚这么想的时候,永森嫂已从火落里端起一盆洗足水来了。洗完足,把足一放在足盆边上,干帕子立刻就塞在手里。这比在外头舒适多了,年来哪一天又不是自己照顾自己呢?开了长途汽车回来,不说要自己端水,自己找洗足帕,甚至连足盆都要找个半天才能找到,有时没有法子,就只好拿洗脸盆来代替。他拭干了足,也不管水倒不倒,盆子拿不拿开,也不看他妻子一眼,单把帕子随便一丢,就拉开帐子,钻上床去。床铺也像是常常揩洗着的,不大有什么汗的气味。但他躺在他常常睡的那一头,立即起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这是另一个男子睡过的啊!”他心里很是烦躁,而且恼怒起来。他不能睡,他想问个一清二白:
“到底为了什么你要做出这样的丑的事……要是回答不出来,我就要对着嘴巴给她一拳头!”
他拉开帐子看看,女人已经端着脚盆出去了。他不愿意叫她,他让她自己进来。因为蚊子咬他便放下帐子;人又走长路走疲倦了,就躺着等她。她很久都没有进来,一则有点怕,不敢拢他的身子,二则她也要在火落里擦擦身子洗洗脚。
好半天,都不见她进来,丁永森也靠实疲倦了,便渐渐昏迷沉入梦中。半夜后,他才醒了,灯偕是点着的。他看见他的妻子没有睡,正坐在银宝睡的那一头。他觉得帐子里很热,拿手拭拭脸上跟胸口上的汗。妻子手里是拿着扇子的,就连忙跟他大大了几下。他人清快许多了,但睡前那种不快的感觉,又强烈地起在脑里。他对她这种打扇的举动,不但没有好感,反而憎恶起来,他向她喝道:
“不要……跟我滚开些!”
永森嫂没有走开,却忍不住地哭了起来,一面哀告道:
“好人,不要说这样可怕的话……让我跟你做个帮工,带带孩子!”
“哼,跟我做帮工,带孩子!”丁永森鼻子哼了一下,现出非常轻蔑的脸色,接着又拿二指点着他妻子的脸,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要是你心里偕半点想到我和孩子,你就不该做出这样的丑事来!”
永森嫂越发哭了起来,哽哽咽咽地说:
“好人,你听我说……你不要听旁人的话……冤枉了你苦命的妻子!”
“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冤枉你!”丁永森大声地骂,一面又捏起拳头,望着她的肚子,“不要脸的婊子,这里面装哩什么呀!你不说出来,看我今晚不要你的命!”
永森嫂害怕打她,颤抖地哭着说:
“好人,让我说完,你再打吧……我偕有脸面活起,我就等你回跟我伸冤呀!”
说到这里,悲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抽抽噎噎地啼哭,丁永森不睬她,抓起扇子来他的凉,好一阵都不见女人说话,便焦躁地骂道:
“哭你个鬼!你有话你说呀!”
永森嫂这才拿袖头擦擦眼泪,竭力忍住哭泣地说:
“半点都不是我的错……这真是活天冤枉……就是水全那个死砍头鬼,我在螺谷花生地头扯草,他在山上打猎……他看见四处没有人,离院子又太远,他就起了黑心,把我欺侮了!”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个杂种!简直想死了!”丁永森恨恨骂了一句,又向妻子恼怒地问道:“既是这样子,你为什么一直闷声不响,到肚子大了,才让人家闹出来呢?”
永森嫂忍着悲哀说:
“我怕哪!那死砍头的,你偕不晓得他拿枪威吓我说是漏出半句话,他就要打死我……我死了,倒不要紧,我就是舍不得……这两个孩子!”
说到尾后,又哽哽噎噎地哭。丁永森看着她一会,才按着气头说:
“你怎么这样蠢呀?!那样的话就吓着了……院子上这么多的本家,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永森嫂大大叹口气说:
“要是他们平日待我好一点,我偕哪有不求求他们的……他们都巴不得我遭点不幸!”
眼泪又从眼角上,流了出来。丁永森恨恨地说:
“你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呢?你是死人!”
永森嫂揩着眼泪说:
“咳,这就是怪我认不得字哪!你不晓得,哪一回写信念信,不是她婆婆求爹爹告奶奶……那些话怎么好叫人家写上?连奶奶都没有告诉过。”
丁永森这时记起三四月前家中连来了两三封信,要他回家去看看孩子,理理家事,当时觉得没有多大事情,定要他去做,便推到以后再回。假如早晓得有这样的事情,无论有天大的事情,他都放着回来了。他大大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对妻子恨恨问道:
“那个死砍头的,现在在哪里?”
永森嫂悔恨地说:
“你回迟一步,便宜那个砍头的,半个月前他就跑了!他家说是赶了他!”
丁永森拿拳头捶下床边,切齿地骂:
“总有一天要落在我手头的!”
灯光渐渐小了起来,暗一下,又亮一下的。永森嫂再拿袖头揩揩眼泪便爬下床去,把灯草拨长一点。一面向帐子里面低声问道:
“你要吃茶吗?”
不待回答就搓根油纸捻子走到火落里去,把一瓦罐子茶拿了进来。筛了一杯,递进帐子去,丁永森接着咕噜咕噜一下喝完了,便把杯子递了出来,一面小声命令地说:
“再来一杯!”
丁永森喝完茶后,便躺了下去。永森嫂将就丈夫吃过的茶杯,倒了一杯来吃,也爬上床去,坐在丈夫的足边上,没有躺下,只把丈夫望着。一面拿扇子也替丈夫,也向自己,轻轻地。丁永森闭下眼睛,又睁了开来,看见妻子偕在望他,便带着渴睡的声音说:
“睡了吧,明天早上偕要起来煮饭!”
这是一年多没听见的声音了,多么熟识而又亲切啊!永森嫂禁不住伏在丈夫的身边抱着丈夫的手腕,流泪地说:
“这该不是做梦吧!”
丁永森便伸过另一只手来围着妻子的腰干,稍微用力地一抱,仿佛要藉此除掉她的悲哀似的,但随即很快地拉开他的手,好像抱的不是人,而是抱了火烧的铜柱怕烫着的一般,原来他因身体的接触,觉得他妻子的下腹,较之眼睛看起来,是更加拱出得多。他拉开手后,又禁不住斜起眼睛,看着他妻子的肚皮。
永森嫂也觉得丈夫发觉出什么了,便把抱着的丈夫的手,轻轻地放开,重新小声地啜泣起来。
丁永森等她哭了一阵,才又愤怒地说道:
“哭个鬼呀!等明天买药来,跟你打掉它!”
第二天,丁永森便到水元伯伯那里去,这是给他信的带头签上名字的人,素来读过诗书,又因年龄很大,一向受人尊敬。他看见丁永森就现出忧愁的样子,责备自己地说:
“这是,我自己,岁数,太大了!村子上,好多事情照顾不到!未能防患于未然,才害得,你们,在外面不能安心……本来,也是,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圣人,也偕,出过妻……”
丁永森在这位老读书人面前,似懂非懂地听,觉得大概跟信上讲的话,差不了多少,无非要他赶走这个辱没祖宗的妻子。因此,他便把妻子昨夜对他讲的经过,一一讲了出来,使老读书人明白,过错完全是在那一个男子身上。
水元伯伯捻着胡子注意地听,随即点一点头微笑着说:
“也许,这会,有的!不过,你得,多听听!”
息一下,又严肃地点一点头说:
“多听听……听其言,而,信其行……其愚,不可及也……”
丁永森仍然不大懂这位老读书人的话,但从他的脸色以及说话的神气,可以觉出他是不大相信昨夜他妻子所说的话的。丁永森只好不再讲了,坐了一阵,便告辞出来,在巷子里碰见六婶,正把带群鸡仔的抱鸡婆赶进屋去。她一眼看见丁永森,就高兴地打招呼,一面要他进屋里去坐,一面看着他略现惊异地说:
“啊呀,你长胖了嘛!”
进屋去,让丁永森坐下,她就拿个瓦罐子出来,倒茶跟丁永森吃,随即带着很关切的口气,埋怨地说:
“你呀,你怎么那样放得下心,年搭年都不回来一次!”
接着,很沉重地叹气,竭力做出怜悯的脸色,直对丁永森望着。看一会儿,又现出好奇的样子,小声地问:
“昨晚你们吵过嘴吗?”
六婶原是想问“你打过她吗”,但觉得不好说出口,只得这么问了。
丁永森沉着脸子不愿意似地回答:
“吵怎么不吵?”
六婶稍稍不满地看丁永森一下,觉得“你怎么那样软弱,不打她一顿。”沉默一下,才又勉强安慰地说:
“不要难过……就怪这两年你们家运不好!二则呢也一向你待人太宽大了……宽大也好,像他们动不动就打人,惹出人命官司来,偕不自己背……算了吧,忍点气,悄悄密密打乘轿子,送她回娘家就是!”
丁永森没有表示反对或同意,只沉着脸子,静了一阵,才向她问道;
“六婶,请你老人家告诉我,到底这个事情,是怎样搞起来的?”
六婶略略现出吃惊的样子,责备地说:
“啊,这偕不明白吗?一句话,两个东西都不要脸!”
于是,丁永森又不得不把昨夜妻子讲的话,再向六婶讲了一通,尾后偕怕对方不相信似的,又这样说:“她讲的时候,很难过,偕哭了起来……我真是从来没见过一个人那样地哭!”
六婶摇了摇头,叹息地说:
“咳,你就是为人太好了!天老爷嘞,做事也太不公平!”
丁永森搭讪几句,便又走了出来。他带着怅惘的神情,无目的地走着。忽然一个人从后面伸只手来,拍他的肩膀,大声责备地说:
“嗨,你才怪喃!喊你你不答允,走门口过,又不进来!”
这是同曾祖父的,哥子,喊做木生的,性情爽直,喜欢讲话,最爱管闲事的,这回信上也有他的名字。他把丁永森进去坐,笑嘻嘻地说:
“你想开点吧!那样闷着做什么……老婆,他妈的,洗足水嘛,倒了一盆,又来一盆就是了!”
平常丁永森也相当敬重他,所以就现出为难的脸色,诉苦地说:
“就怕偕有冤枉的地方!受人欺侮!”
木生立即轻蔑地说:
“欺侮!她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那容易……要是当真受了欺侮,她为什么不闹出来……你才老实啰,相信那些鬼话!”
丁永森便把他妻子昨夜讲的沉默的理由,一一讲了出来。木生听了之后,便向他刚刚走来的女人,冷笑地说:
“你听听,她怪大家对她不好……真是活见鬼啰!”
木生嫂也不快地说:
“这样的事情,推在大家身上……那怎么推得开呢?我看,要是不大肚子,她怕承都不承认哩!”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木生才带着恶毒的神情,讥笑地说:
“你默倒只在花生地头么?”
丁永森脸立刻涨红着,口吃地问:
“难道偕在家里过?”
木生向着他的女人,仍然讥笑地说:
“你去问问众人吧?看他们怎样回答你?”
木生嫂就带着不忍的脸色,责备她的丈夫说:
“算了你,你该劝劝的,你偕怂恿他去找气呕!”
木生也马上责备他的妻子说:
“不然,他不相信嘛!”
丁永森不再说话了,便红涨着脸走回家去。看见妻子正在火落门口,洗他今早换下的衣服,两个孩子拿着麦草秆子吹肥皂泡子,看见一个个地升上檐头,又一个个地破了,不禁高兴地直是嚷叫。祖母坐在堂屋里面剥毛豆,预备剥来今天午饭吃的,她显然为孩子的快乐声音感动了,脸上不断现出愉快的笑容。两个孩子看见爸爸回来,都争着喊爸爸,较之昨天已经亲热多了,银宝又对爸爸钮扣上的表链子直望,他偕没有把它玩够。永森嫂默默洗着衣服,原是担忧着丈夫听了旁人的话,会回来生气的,现在抬头一看,见他满脸怒气,果如自己所料那样,便立即心子跳了起来,埋下头去不敢再望他一眼。
丁永森没有回答孩子,也不同哪个讲话,就一直走进房间里去。他躺在床上一会,又坐了起来,又走了几个来回,又朝床上躺去,最后又坐起来吸烟,不安的心情,才稍微静了一点。水森嫂洗了衣后,走到房间门口,不敢进去,只望他一下,便又走开了。丁永森立即叫住她,要她进去,她胆怯怯地看着他,带着不敢不服从的样子。丁永森见她走进来了,竭力忍着怒气地说道:
“我问你一句,自从那回事后,那个坏东西,偕到家里来过没有?”
永森嫂看着丈夫,惶恐地回答道:
“偕来过!”
丁永森连颈子都气红了,禁不住大声问道:
“他来做什么?”
永森嫂害怕得有些痉挛起来,嘴唇颤抖地说:
“他来……同奶奶打纸牌!”
丁永森露出狞恶的脸色,逼近一步问道:
“你一道打过没有?”
永森嫂倒退一步,竭力鼓起勇气回答:
“我没有……这你可以问奶奶!”
丁永森咬着嘴唇,忍了一会儿,才又厉声问道:
“他来了,你为什么不赶他出去?”
永森嫂冒着眼泪地说:
“我害怕他!”
“他来打你?你怕他!”
“我怕——我怕他讲了出来!”
永森嫂一面说,一面就忍不住哽哽咽咽地哭了起来。
祖母拐着小小的足,走到房间门口来了,现出畏怯的神情,看着丁永森,嘴唇抖颤颤地说:
“请你……看在……我的……面上……你……不要……”
丁永森不听祖母的话,只向祖母骂也似地问道:
“奶奶,水全那死东西,你为什么偕让他进门来打牌!”
祖母气哽哽地回答道,
“就是怪我……老不死的,不晓得呀……晓得他……这样没廉耻……”
丁永森不听完下去,就逼着大声问道:
“你甚么时候晓得的?”
祖母看了看丁永森,竭力忍着气说:
“你这样子讲话,到底是生我的气,偕是生哪个的气?”
丁永森没有回答,只把眼睛望在一边。半晌才又做出平静的声调问道:
“奶奶,别的我不管,我且问你!”他一面拿手指着他的妻子,“她干那没廉耻的事情,是不是在这间屋子里?”
祖母瘪着嘴,悲哀地说:
“只怪我……老不死……眼睛……耳朵……都不灵醒……要不……听见……人家说……”
丁永森不等祖母讲完,就伸手抓着妻子的衣襟凶狠狠地说:
“你吃了屎了,你为什么连奶奶都瞒着……”
永森嫂让他抓着,不躲闪,也不回答,只是刚才哽哽咽咽的,现在忍不住地哭出声来。丁永森更加生气地对妻子扬着拳头骂道:
“你说嘛!你说嘛……你不说我揍死你这不吐实话的东西!”
妻子这才哭着回答:
“我昨晚,早就告诉你,没有呀!”
“我不相信你的鬼话!你不是有了肚子,你会连我都瞒着的!”
丁永森一面气冲冲地骂,一面就朝妻子的肚子上,踢了一足。永森嫂疼来倒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祖母气急败坏地赶去,拉着丁永森,干嚎着说:
“你打死我……算了……你打死我……算了!”
丁永森这才没有再动足了,只抓着一把扇子,就光着头朝外面走去。在村子里没有停下足,一直走到山上。山上长着苍绿的枞树林子,没人在那里割草,也没人在那里砍柴,到处显得十分清幽。挨近正午的阳光,照在田野里面很热,但在这里,经过浓密的树叶一遮,又加以远处有山风吹来,便比别处任何地方都要清爽凉快些。丁永森坐在一株高大的枞树底下,靠着树身,眼睛向遥远的天际望去。天空非常的蔚蓝,一点云彩都没有。有两只岩鹰,在缓缓地打着旋子。丁永森摸出香烟来吸,心神宁静了许多之后,又朝山下望着。山下是一个谷,有小小的水泉,镜子似的发着明亮的反光。泉的四周完全种着花生和红薯,绿色的藤叶,就像一大张青毡似的铺在地上。这是螺谷,就是他自己的地。一向在省城的时候,心里总以为家中缺少人手,这块地一定会荒起的,料不到偕是长得这么茂盛,这么青绿。这显然是他妻子持家勤快的结果。然而,就在这样的地方,他的妻子竟然受到别人的欺侮。他看着花生地,便禁不住揣想起,他的妻子,穿着短短的蓝布衣裳,戴顶麦草帽,蹲在长着绿叶的地上,不断地拔着青青的草。四下没人,只山上枞树林中,也许就是自己站的这棵树下,站着一个打猎的汉子,那个平常嬉皮笑脸的同族弟兄,手里拿着一支枪,他不看树上的飞鸟,也不寻草中的野兔,只贪馋朝花生地里望去,——望着他孤单的妻子。最后便走到他妻子的身边,说下流的话来调戏她,拿打鸟子的枪威吓她!他想到这里,气封着咽喉,捏着拳头站起来了。但花生地里是静静的,没有人影,也没有鸟子飞过。于是又重新坐了下去,他深深感到妻子的可怜,甚至刚才在家中踢的那一足,也很有些失悔起来。他自己在省城的乱来(起始由于喇叭老伍他们拉他下水,后来便是自己愿意夥着他们去玩,所以他这时觉得他去娼妓的地方,是近于乱来),已由到省城的同乡人口里,知道他妻子业经晓得这个事情,但在每回托人写去的家信,并没一点怨恨的辞句,只是情深意重地,要他在外面保重自己的身体。两两相形之下,自己对妻子不是太不公平么?自己——乱嫖,妻子并不埋怨,而妻子——被奸污,却给自己一顿打骂,他想到这里,他感到深切的惭愧。随后,又记起喇叭老伍说的话:“你在外面帮人家生孩子,人家在屋里帮你生孩子,那真是天公地道的哪!”他想,也许这正是自己的报应!他自己责备自己起来,不该在外面胡作乱为,致使妻子在家中受到侮辱。这么一想,就更觉得妻子的可怜!
太阳偏西的时候,丁永森才慢慢走回家去。门口站有好些小孩子,都在惊奇地向里面观望,显然他们想进去看而又被赶出来的光景。丁永森的心,立即大大跳动起来,他感到一定是发生不幸的事情了,掀开站着的小孩子,很快赶了进去。很小的银宝,坐在堂屋里地上哭,没人管她。祖母从孙媳妇房间走出来,在一面抹着眼泪。丁永森立刻觉得“完了”,身上像泼瓢冷水似的打了一个冷噤。但偕向祖母悲哀地问:
“她怎样了?!”
祖母生气地向他看了一眼,没回答他只用手朝里一指,意思是要他自己去看。他慌忙走进去,拉开帐子一看,妻子正躺在床上,盖着被盖,脸露在外面,黄得没有血色。眼睛也闭着。唉,想不到自己无意间竟然踢得那么重!悔恨和悲哀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其实永森嫂只有些发热,正昏昏蒙蒙地睡在床上。她隐约觉得有人站在床面前,便睁开眼睛看着。丁永森立即惊喜起来,赶忙问道:
“你怎样了……病了吗?”
永森嫂对于问她的话,一时偕弄不清楚,只明白站在床前的是她的丈夫,便脸上立时现出害怕和难过的神情。
丁永森坐在床边上,拿手轻轻摸着她的额头,连声温柔地说:
“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祖母又不放心地走了进来,看见孙子和孙媳妇已经和好了,才轻声埋怨地说:
“我的老子,你怎么那样狠心……踢那么重一足……”
随又叹息地说:
“那个孽障落下来倒好!只是天可见怜的,流那么多的血!”
丁永森偕没听完就着急地说:
“让我墟上请个医生来!”
于是伞也不打,帽子也不戴,便慌慌忙忙走了出去。
永森嫂病的期间,丁永森再不提起那件事了,只一心一意地招呼她,让她身体好好复原。永森嫂却以为她自己不会好的了,就在有天晚上人睡静之后,拉着丈夫的手,哽哽咽咽地哭着说:
“水全那个东西,你千万跟我报仇……我做鬼……都不饶他……你讨填房,务必性情好……待得我的孩子……不要把刘十四娘抬回家来……偕有,根生嫂那边,借去一升米……三伯娘借的一块肥皂,七婶借的一根鞋底针,树仔妈拿去一根套牛索子……你都记着,全讨回来!他们一向好狠啰……背后全没一句好话……莫要我死了……就算了……”
丁永森由她拉着手,竭力安慰她,说她定会好起来,不要自寻苦恼,应该照医生吩咐,静静息养。永森嫂却仍旧哭着说:
“再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只消出这一道门。哪一个不想赶你!”
丁永森不禁愤愤说道:
“这干他们屁事哪……你快点好,我带你到省城去……一家人都去……离开这个鬼地方,省得耳朵清静!”永森嫂渐渐止住了哭,对于丈夫这么说的话,脸上并没现出喜悦的神情,只是忧郁地沉思着,最后像拿出最大的决心似的从枕头上抬起头来说道:
“反正我也没有多少时候了……我偕是……对你说了吧!”
丁永森见她说得那样用力,而且带着痛苦的样子,便连忙阻止她说:
“你静一点!不管他天大的事情,偕是好了再说吧。”
永森嫂头落下枕去,喘着气,悲哀地说:
“你不要阻挡我的好……唉,我一向好强……总想牙齿打落也吞进肚皮去,不让人知道……哪晓得一辈子就吃亏在这上面……一切做人……都白做了!”
说完话,眼泪就忍不住冒了出来。丁永森拉着她的手,安慰她说:
“不要难过,只要我晓得就算了,管他们做什么的!”
永森嫂望着帐顶,带着绝望似的神情说:
“你偕有不晓得的哩!”
丁永森听明白她说的话,惊得半晌没有做声,随后才打破沉寂地问:
“偕有什么事情,我不晓得?”
永森嫂又冒出眼泪来了,她声音颤抖地说:
“那个砍头的……偕欺辱我一次!”
丁永森就顶怕再提这样的事情,不禁脸红筋涨地问:
“在什么地方?”
永森嫂哽哽咽咽地哭着说。
“就是在家里!”
丁永森惊得突然站了起来,仿佛给人打了一下似的,刚要开口骂点什么,但一见病人在软弱无力的哭,便竭力忍住了,半晌才痛苦地说。
“怪不得……人家讲呀!”
永森嫂不敢望丈夫,只向在一边,哭着说。
“那个砍头的,晓得我怕说出来,他确拿……这点吓我……我只答允他……一次……那知他偕要来,我不答允,他就闹出来了!”
她说完了后,差不多出声哭了起来。丁永森咬着嘴唇听着,脸子渐渐变成青色。一言不发地在床边坐了一阵,便低着头走出门外去。在村中杂货店里,埋着头吃起酒来。一个来买香烟的中年人,看见他,便坐在他的对面,笑着责备地说:
“你一个才开心喃!怎么,老叔都不请一杯?”
等到看见他抬起来的脸色,是那样的不快,不禁着了一惊连忙改变语气,带着同情地说:
“这几天来,也苦够你了!该多吃两杯,”随即向杂货店老板打招呼,“再打四两来,酒钱算我的。”跟着又瞧瞧丁永森的脸色,小声叹气地说:“偕算你身体好,掉跟旁人,早就病倒了!”
这是他远房的九叔父,岁数大他不好多,平常爱讲一点笑话。这回写信,他也签了一个名字的。丁永森并不高兴这些安慰话,反而觉得话里有些讥讽似的。因为他这几天以来,生怕别人谈到他自己以及他家的事情,就是完全含着同情,他也不能忍受。所以他看了一下他的九叔,一句话也不讲便又埋下头去。杂货店老板,再送四两酒来,他也严厉地摇头拒绝,偕狠声拌气似地喝道:
“不要!”
九叔就禁不住红脸起来,沉默一会儿,才不满地说:
“你才怪喃!我老叔并没有得罪你呀!好好请你吃酒!”
接着又冷笑地说:
“莫不是这回写信写错了!不该告诉你那件事情……当真就那样信老婆的话,连本家都不认了么……我看你就把她围护到天上去,你也把她洗不清呀!”
说完后,又冷笑两声,吸着烟走了。第二天,水元伯伯打发人来叫丁永森到他家去坐,丁永森知道定是讲这件不愉快的事情的,但因为水元伯伯是这村里德高望重的人,没法子违反他的命令,就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上次签名写信跟他的五六个人,连昨晚同他冲突的九叔通通在座。
水元伯伯第一句就问他:
“你打听出来没有?”
丁永森觉得水元伯伯的话,没有前次那样亲切,而在座的人又仿佛个个对他有着敌意似的,便无形中起着反感。因此,踌躇一会,才回答水元伯伯道:
“偕没有!”
丁木生把撬着的纸扇子一收立即攻击地说:
“像他那样子,只听枕头上唧唧哝的话,我敢说,一辈子都打听不出所以然来的!”
水元伯伯拿个团扇指点着丁永森说:
“难道,我们偕会,无凭白故,冤枉人吗……俗话说的,墙有缝,壁有耳,这村上,偕有什么事情瞒得住人?”
一个叫明元伯伯的比水元伯伯岁数小些,也是读过书的平素专好帮人打官司,能写一手好状子,他理着八字胡慢条斯理地说:
“我看,这个事情,只有秉公办理!男的,已经赶开了,女的也不能让她留下!村上数百年来的好风俗,万不可长此败坏下去!”
九叔一直现着一脸的恶意,在微微笑着的,这时便插嘴说道:
“你们偕没有到墟上去走走……那才把我们村子讲得好听哩!”
明元伯伯就连忙向水元伯伯说:
“水元大哥,我看这个事情,再拖不得了!”
水元伯伯把绸团扇轻轻地着,现出决断的样子说:
“只要,大家的意思……当然,吾从众!”
丁木生收拢黑纸扇,跳起问丁永森道:
“你说么,你到底要把你老婆怎么办?”
丁永森不看哪一个,只恼怒地回答道:
“人都快要死了,难道偕要叫我再加一刀么?”
九叔就趁势指着丁永森,向着众人说道:
“你们听听那口气……幸好是开汽车,要是坐汽车,那偕了得!”
水元伯伯停下团扇,现出严厉的脸色,教训丁永森说:
“永森,这你得明白,古话说得有,众怒,难犯!村上的名誉,要紧……我们呢,也不为已甚,由你,自己去处置……”
明元伯伯怕丁永森听不清楚水元伯伯的话,赶忙接嘴说道:
“总之,不要留她在村上!”
丁木生坐下去了,又站起来拍拍丁永森的肩膀说,声调却是比任何人温存多了。
“老弟,这容易的,你请乘轿子,打发她回去就是了……”
大家都络络续续走了,丁永森才随着丁木生走了出去。丁木生一路劝他地说:
“不要难过!天下女人多得很,你要老婆偕有好的在后头……你何必留个话把子跟人家讲呢?!她不离你一天,你绿帽子一天揭不掉的。”
丁永森走了一阵才痛苦地深深叹口气,回了家后也不走进老婆的房间,只在堂屋里面,把手掌撑着头,肘腕支在膝上,呆呆地坐着。心里懊恼地想:
“他妈的,不晓得喇叭老伍他们,偕要讲他妈多少时候去了!”
老祖母走来坐在旁边,看了他好一阵才问道:
“他们叫你说什么话?”
丁永森不禁愤愤地回答道:
“他妈的,他们要我忙上赶她呀!”
祖母痛苦地叹一口气,半晌才说道:
“你可不可以……把她……带进省去呢?”
丁永森没有回答,只拿手撑着头。
永森嫂睡在房间里面,对于丈夫的出去和回来,以及他跟祖母一番对话,都听得明明白白的。最后祖母提到去省城的事,丈夫毫无表示就禁不住哭着说:
“告诉他们一声,不待他们赶!明天我就回去,死也不死在这里的!”
过了三四天,永森嫂勉强撑了起来,坚决要丁永森跟她找轿子,送她回娘家去。老祖母安慰她说:
“你不用怕,看那个敢来赶,我不同他拼老命?!”
永森嫂看厅丁永森,希望他能够作点主张,但他低着头,一点也不表示。永森嫂只好含悲地回答祖母道:
“奶奶……我想……回去……看看……我的娘!”
祖母阻止她说:
“偕是去躺躺吧……好了,再回去不迟!”
永森嫂勉强鼓起劲说:
“奶奶……我没什么病……我就是软弱一点!”接着又向丁永森恳求道,“请你看在平时上面,跟我叫乘轿子吧!”
于是她就转进房去,收拾她的衣裳。
丁永森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不久便叫了一乘轿子进来。
永森嫂穿好衣服,便寻找她的孩子,慢慢扶着墙,走到大门口,软声没气地叫唤。祖母就向丁永森说:
“不晓得他们玩到哪里去了,你去找找看,让他们到外婆屋里去玩几天!”
丁永森不声不响地低头坐着,祖母说的话,仿佛没有听见一样。永森嫂就看下丁永森,声音颤抖地说:
“让我一个人回去的好!”
她盼望丈夫能够说一句话,但丈夫始终沉默着,不向她看,也不理她。于是她竭力忍着眼泪,快忙钻进轿子去,她知道再没有回来的希望了,放下轿帘之后,便让眼泪落了下来。轿子经过村巷中,听见那边晒谷坪上,有金宝银宝和村中孩子嬉笑的声音,她很想大声喊他们,但喉咙却哽咽着叫唤不出。转过一个坡,离村子好远的时候,她才慢慢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