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
王屋山与龙门山绵亘于山西南部,巍然静卧,像几只贪睡的猛狮。黄河在山中滔滔而流,怒哮似的冲溅着沙石——如今,仿佛疲倦了,于是缓长的叹息着,顺山势折向东去。相传:那安居水底的河伯于深夜寂悄的时候,踞坐岸石,嘘唏达旦,以泄吐久困峰间与不见阳光的积郁;他的银鬓轻拂地面,隐为裂罅,便喷出丈高似的水泉。同时,觅食的虎狼耸起耳朵,倒曳垂尾,逃入岩穴,屏息以观恶运降临;沉浊的浪漩像狂笑似的跳舞,一阵阵鬼旋风卷起蕴愠的黄沙,打在两岸;于是悬崖的石砾颤栗起来,有些软软的斜坠丛林,惊自己的奇游,有些却砰砰的晕坠河心。一切景象都显惨淡。据山下居民的揣测,以为黄河终安于这种穷迫的环境,因为有许多不再能听见河伯急切而兴奋的呼声了。
河的北岸,奇峰盘结的四围中,住有安分守己,诚实不欺的百姓;耕田,经商,贮钱,睡眠是他们平日的职务;太阳,月亮是他们唯一的作息标记;关帝,岳爷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并且,他们保持着数千年古帝遗迹的荣耀,作闲谈中嗟赏的资料。总之,平安和幸福从先祖就充满群中。至于那些伟大的山河常常在他们安眠后,随风呼号,哀自身不为俗民赏识——命运是如此呵。
从一个最高峻巅下望,隐隐可以瞭见无数坟墓似的小白堆,这是一种宝物,日常食用的盐池。有时他们对内省人自傲道:“我们不缺乏白盐。”但,现在公有的盐池归官府与外国人协办了。东北不远便是中国四大村之一的潞村——运城,一个很繁华的镇市。紧靠盐池西南,在龙门与王屋之间,一座静穆的高山,就是终条山。它的高险使乡民很少前游,除去几个结队的樵夫为生命做着游戏。
有次,一位冒险的樵夫,青年人儿,独自翻过的山峰,因为他失了伙伴。从丛蔚的林中,黑夜偷偷掩覆了四山,他只好握紧板斧,蹲在深洞度宿。第二日清晨,同伴在山下相聚,察出丢失一人;于是大家向可怕的山云微微瞥去,各自怀着恐惧的悲悼,岑寂无语,灰鹰在空中盘旋,树叶槭槭若诉。远远迷模的云雾锁住的山蹊,只见那青年樵夫踉跄跑下,仿佛有什么不可见的怪物追逐身后。他们扔下柴担,像潮拥的迎上去。苍白,紧张,出汗,那位青年;乌鸦飞似的,他跃入樵夫的群中:板斧和柴筐都不知遗在什么地方,头发乱披头后,布衣条零飞舞;他喘气,摇手,狂号了一声,僵挺在地上。
“金头,银身,铁尾巴!”那青年最后像哑谜似的遗嘱。没有一个聪明的樵夫能猜破;全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奇异的恶兽。
自然,所有樵夫都弃了这种生涯,远避开这座隐秘的怪所。他们时常在饭后谈起这个故事;并默默诵读那句哑谜,于是想到那可爱的青年同伴,滴下粗大的眼泪;至于听者,依然无人更聪明,猜出老虎和野牛以外。后来樵夫们各安然从床上寻他们勇敢而年青的伙伴去了,这隐谜便同它的故事一齐埋葬在土坑里,永无人提起啦。
隔了许多年月,忽然有位游历者发现了终条山壁下的一个洞门,便传扬起来,那洞里像蕴藏着不可测议的神秘,与世相隔,两扇玉样亮的平泽的大石门,紧紧关闭,从无一人见它敞开。一座平岩突伸在洞上,如檐椽似的屏遮着落雨;离此不远,一条小溪潺潺低唱,经过门前,水底浅铺的沙砾像猫儿眼石的发光,一棵无年代的古松挺立溪旁,枝叶横布空际,像浮云停在山腰;半熟松子滴在绿茵中,如由母怀转就情人肩下的微笑,有些蛛网远远织在石罅,松端,仿佛瞭然于洞门的怪秘;并且,两扇门上很显明,很深刻的嵌着两个大字——“石门”。但是,没有一人见过那石门敞开,走出居主来;所以人们都以为那不过是两扇假门罢了。后来有些私心的人想搬运这两块厚石,不过他们渐渐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啦,因为就在他们动身的时候,不是忽撄重疾;便是在路上遇见些不幸的灾祸。不久,石门便被认为神怪的仙窟。
当光绪皇帝从京城避难到陕西,经过潞村的时候——这一天百姓是永不能忘记的,他们竟然能瞻仰那最尊严的圣颜啊,就在这一天的黄昏,有一个叫做张世芳的农夫,著名胆大的老实人,从城里走回住村来。他满腔都是高兴的味调,在路上摇摇摆摆,破格的唱着素不喜好的鄙曲,像一只幸福的黑肥鸭子。有时向道旁野蔓看一看。仿佛这些花草如蒲公英狗尾巴草之类都谄媚自己的光荣;有时向碧空浮云望一望,仿佛这些晚霞都映呈着绯苹的笑颐,羡慕自己的好运。“多么和蔼白瘦的皇帝呀,多么威棱润胖的太后呀,他真是一个好人,收下自己的红枣,还下车拍着自己的左膀……”他一面沉入幻想,一面又觉得左臂轻轻飘,像要高飞远离身体的样子。他想应当饶恕老婆的过失,她不过摔碎了两个鸡蛋。什么事他都不在意,扬长从终条山下经过。
很快的,高峰的阴影将他笼在灰色的黯淡中。从谷缝吹出和平的微风,同他的新竹布大褂相嘲戏。一排排的枣树在道旁自傲的站着,垂下生青的小果:半山腰的白杨叶像鬼似的尖啸,使四围的酸枣树只是颤摆。岩端斜悬着几只松鼠,很疲乏的彻声叹息。他的喜乐的梦噤然而逝,不自禁的抖擞起来。一刹那间,他记起幼时听来的各样变幻无端的鬼怪,与许多可怕的故事——而关于终条山死去的樵夫和幽闭的石门这些传说,更觉得似乎就在眼旁飘动。他不敢欢唱了,眼睛只直直向前看去。
山顶上显出月亮的笑脸。
从树林中传出一个清利的音调,渐渐加大,如奏乐一般。的的确确,他恍惚听见有人曼声叫他的名字,连续不断,从山这边回响到山那边。“张世芳!张世芳”他勉强静神一望,没有一个人影。小溪平稳的流响,荡映出银似的皱纹;松子偶尔滴在他的帽上,随后滚到草地;空中大雁军一队一队的飞过,一递一唱;落叶息索。像耳语生命的短促:一切现象使他感到奇异的恐惧。忽然一块小石头从眼前坠下。他向上仰望,只见一块像屋檐的大石突伸头上,遮住下射的星光。他不清楚自己怎样走到这里。
那可畏的仙窟就在身旁。
他刚要拔腿飞跑,就听见一个更急迫的呼声:“张世芳——挑去这里的灯花!”但是,依然不见人影。那石门慢慢的敞开,恰容一人进去的隙缝。隐约在暗处摆着一张桌子;桌上一盏旧式的白铜油灯,昏昏欲眠,白菜花头的灯心浸在灯盏的油里。那清脆的呼声依旧继续:“张世芳!快来挑去灯花!”
这失去意识的农夫忽想到神灵的关帝和岳爷,脑中转动着以正克邪的念头;并且很有趣味的觉得心里跃跃欲动,可以进去一试。——“我可以赶快的挑去灯花。管它呢,死生有命。挑去灯花,试一下……”他最后决定下来。
于是他蹊蹭进石门,像青蛙似的摸到桌前,移移擞擞,提心吊胆的样子。他不敢向别处瞥着,赶快挑去黑绣的灯花。微弱的灯光如流星似的闪烁,驱去四围的阴凄景象。使他最惊异的,就是没有一个人或仙的气息。但是,他看见一件东西了,这是如何可惊的遭遇呵。就在灯盏旁放着一锭银子,映光发亮;一张平整的纸条压在银锭下,上面写着:“挑灯花有功,赠银五十两。”
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梦不到的甜蜜的惊讶,在心头激动——自然,人人见钱都要发狂的。五十两纹银,真是一个大数目。他极敏捷的装入怀袋里,高兴极啦,想流连在洞里,永不出来。这阴沉的洞中,无一处不显得可爱的样子。但是他终于恍悟过来,两三步跳出洞外。丝毫不差,当他最后的一只脚刚站在门外,就听见砰然一声,两扇石门仍旧紧紧闭住。从此以后,永久,永久,那隐秘的石门还再未敞开。
他归家以后,自然隐起这不令人信的故事,捏造些别的事由;譬如那五十两纹银,就假说是光绪皇帝赏下的。直到他临死的时候,才完全告给家人。他说:“……就在地上,桌子旁边,有一把生锈的板斧……和一个破桑条柴筐……”最可惜的事情,就是他并没有讲到那年青樵夫死前的哀呼:“金头,银耳,铁尾巴。”——幸运的农夫又说道:“一定的,在石门里,好像金银气息充满了我的鼻子。”
他顺驯的老婆流下眼泪,安慰的,在床前喃喃道:“是呵,你不要多说话,静一点……就在那一晚晌,我似乎又听见河伯在山那边哀哭呵。”
如今,革命告成,终条山变成了一座荒凉的土堆,静宁的卧在盐池西南。外国人游历到此,仔细测量后,断定终条山有一个最富的矿苗。至于那些诚实百姓和忙碌的官府,并不过问这件事,安然度自己平静的光阴。除去黄河积怒的喧号,日夜不息,一切自然物仍静寥无语同它们的百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