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冉启雄考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儿冉光洁已经长大成人,应该出嫁了。他家非常需要有喜气来冲一冲。我们这一带的风俗,家里太晦气了,就得想办法办一场喜事,让喜气冲一冲晦气,希望就此否极泰来,万事顺利。虽然她母亲刚走,家中需要女儿料理家务,两个儿子都还小,他又从来没有沾手过家务活,但他知道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就算多在娘家呆两年,终究还是要出嫁的。所以,春节一过,他就选定正月初八这个吉日,把女儿嫁了出去。虽是女儿的大喜日子,女儿脸上却没有一点儿喜气。临到要出门了,冉光洁哭得伤心欲绝。按旧俗,姑娘出嫁时都要哭嫁,以示舍不得父母,舍不得兄弟姐妹,舍不得生她养她的这个家,但连我们这些拖着鼻涕的小孩子都知道,那些哭嫁都是走过场,并非真的舍不得,姑娘家一大,心就飞了,因为她们知道,自己迟早都是要离开这个家的,早点离开就可早点建设自己的小家庭。可我们也看得出来,冉光洁与那些哭嫁的不一样,她哭得非常伤心。她双手捧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一嘟噜一嘟噜流个没完。她双肩耸动,全身颤抖,似乎连坐都坐不稳了。她身边站着两个准备送亲的姐妹,一边扶着她,一连不停地劝她。两个姐妹越劝,她反而哭得越凶。
不仅她哭得伤心,她爸爸冉启雄也在无声地流泪,弟弟冉光荣也在无声地哽咽,年幼的弟弟冉光耀,哭得比姐姐还要伤心。
我们都理解他们一家人的伤心,搁谁不难过呢?
这个年,他们一家是怎么过来的呀,冉光荣的母亲一走,那浓郁的年味儿也被她带走了,悲伤笼罩着全家。本来,冉光洁可以在娘家好好地待两年,好好享受享受待字闺中的女儿待遇,再消消停停地出嫁。她知道,一旦到了婆家,变成别人家的媳妇,那日子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但母亲就这样走了,父亲再疼爱她,也不会是母亲那种疼爱法。父亲提出让她早点嫁过去,周家也是这个意思,她就点了头,点头过后,她的泪水就一包一包地往外涌,好似决了堤的水塘,挡都挡不住。冉启雄看着闺女流泪,他的眼泪也一包一包地往外涌,他能体会到闺女痛失母亲的苦楚,他对闺女说,光洁,莫哭,你还有爸爸呢,到周家去好好过日子。想家了,就随时回来看看我,看看两个弟弟。听爸爸这么一说,她反而觉得一下子失去了来自父母的依靠,心里凄惶得要命,哭得更加伤心,好像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和弟弟似的。两个弟弟想到母亲的死,也站在边上流泪,小弟弟才八岁多,哭得都滚到了地上。冉光洁看着两个年幼的弟弟,想着如果母亲还在,有母亲疼着他们,她不会担心什么,这个时候母亲已经走了,她又要离开这个家了,她难受得心如刀割。她走上前,紧紧地搂住小弟弟,姐弟俩哭作一团。小弟弟冉光耀边哭边说,姐姐,你别走!我没有妈妈了,我舍不得你走,我不想让你走!冉光荣也紧紧地靠在姐姐身上,边哭边说,姐姐,弟弟,都别哭了!妈不要我们了,我们还有爸爸呢。
冉光洁用泪眼看了大弟弟一眼,发现这个半大的弟弟一下子懂事了。她腾出一只手,也把大弟弟搂住,三姐弟就那样紧紧地抱成了一团。那一刻,十八岁的冉光洁一下子焕发出神圣的母爱光辉,而冉光荣呢,一下子在心里起了雄心,他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让这个家好起来,一定要让爸爸、姐姐和弟弟过上好日子。
姐姐出嫁了,这个家一下子清寂了许多。冉光荣觉得自己已经十四岁了,应该为这个家承担起一点责任。有天,弟弟冉光耀从外面回来,一进家门就嚷,妈,妈,我饿了。可是,弟弟突然就低下了头,他像以前一样习惯性地喊妈妈之后,才猛然意识到,妈妈再也不可能答应他了,就坐在门槛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冉光荣心里难过极了,但他马上克制住自己,把弟弟拉进屋里,说,光耀,别哭,你饿了有哥呢,我做饭你吃!
冉光荣只会做最简单的饭,他就给弟弟煮了红苕米饭,看着弟弟狼吞虎咽地吃米饭,他心里的责任感一下子膨胀起来。毕竟年纪还小,冉光荣还不知道自己要承担什么责任,只是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不能让弟弟吃苦,弟弟这么小就没了妈妈,姐姐也出嫁了,他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应当照顾好弟弟。冉光荣是个有志气和心劲的小大人,他挑水,做饭,洗衣服,喂猪喂鸡,砍柴割草,洒扫院子,还帮父亲干农活。尽管干这些活儿不能够得心应手,但他肯学肯干,没多久就干得像模像样了。
冉启雄这段时间一直沉默寡言,白天躲在田里劳动,他想让繁重的劳动占据自己的身心,这样就不会老是想到妻子,想到女儿。但他看见光荣把这个家收拾得井井有条,他回家能够吃到热乎饭,能喝到热乎汤,能用热水烫烫脚,他感到特别欣慰。他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也一下子伤感起来,要不是光荣他娘走得这么早,光荣哪至于这么小就做这些活儿,光荣应该继续去学校念书,应该和同龄的伙伴们好好地疯上几年。他想让光荣继续上学,光荣正上初二,成绩虽然只是中等,但他一向聪明敏捷,只要坚持上学,一定会有出息的。他说,光荣,你还是继续去上学吧,我不能耽误你的前程啊。冉光荣想了好久才说,爸爸,我也想继续上学,可是这个家怎么办呀?你整天要种田,弟弟还什么都不会,我不在家,你和弟弟谁来照顾?冉启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不上学会耽误前程的,我对不起你啊,我咋向你妈交代呀?冉光荣说,等过段时间再说吧。
我们这个坐落在山坳里的村子叫方山村,顾名思义,村子周围都是高大宽阔方头方脑的山头,如果能够进入画家的视野,是一定能够成就很多山水名画的,那么写意,那么水墨,那么精彩,那么风光,要山山有形,要水水有势,要花草树木,则浓墨重彩,要人物鸟兽,则活灵活现。可是,无限风光在险峰,风光好的地方一般都是穷乡僻壤,落后偏远得要命,外面人不知道,也进不来。我们方山村就是整个江东县最偏远的村子,不通公路,离县城有五十多里土路,村子里风景再美,也没有人来。我们方山村最大的优点是风景秀丽,最大的缺点是穷山恶水。村子里多数人家都穷得只剩下人了,瘦巴巴灰秃秃的人。偶有几户人家的壮劳力能够到外面的建筑工地或黑煤窑务点工,年底能够挣回来一些现钱,就让人眼馋得很,规划着来年一定要和他们一起出去,挣大把的票子回来。至于挣钱的人在外面吃的苦,受的屈,那是隐藏在数着哗啦哗啦响的票子后面的,谁都不在乎。农村人嘛,吃点苦受点屈还不应该嘛。村子里没有什么资源,辛辛苦苦一年到头,能混个肚儿圆就算是老天开眼了,不要指望还能剩下点闲钱。渐渐的,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
刚过十五的光荣也想出门挣钱。他和已在外干了五六年的冉光财说了他的想法,请求他这个叔房哥哥带他去挣钱。冉光财说,光荣弟娃,不是我不愿意带你去。你以为挣钱那么容易呀,得流血流汗,挣的都是几个辛苦钱,像你这种****毛都没扎全的,哪挣得了什么钱?还是过几年等你长了力气再说吧。
冉光荣虽说个儿窜了一大截,但还是个瘦秧子,胸前的肌肉块子还没长出来,胳膊腿儿都还没得大力,干起那些累活儿来肯定吃不消。他不生冉光财哥哥的气,村里人说话都这样口无遮拦,但没有一丝恶意。他心中暗暗下了决心,自己一定要出门去挣钱,不然这个家永远都会穷下去。至于他走后家里怎么办,他还没想好。他觉得活人怎么着也不会被尿憋死的,车到山前自有路,到时再说吧。不过,走之前得想法弄到路费,手中没钱就寸步难行了。母亲死时家中欠的债都还未还完,从家中弄钱是没得指望了。他听说挑石膏可以挣钱,他就到山北的石膏厂去挑了一个月石膏,挣了九十元钱。要说这也不少了,他可以挑石膏挣钱,虽说挑石膏太苦太累,但只要他舍得下死力气,也能让这个家逐渐好起来的。但他听说,到SX挖煤,一天可以挣三十元钱,一个月就是九百,一年就可以挣上万元。如果他能挣到那么多钱,不仅可以还清家中欠的债,还可以干些别的事情。
母亲走后,冉光荣无数次梦见母亲,无数次在梦中听见母亲对他说,光荣,你弟弟还小,你要好好照顾他,替我照顾好他,你姐姐命苦,马马虎虎嫁到婆家去了,你爸爸又整天在地里劳累,这个家只有指望你了。好在你是个好娃,是个能吃苦的男子汉,我相信你能撑起这个家。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弟弟,他还小,小时候没吃到什么奶,身体瘦弱,你任何时候都要照顾好他。他哭着说,妈,我也好累好累呀。可没等他把话说完,梦就醒了,母亲一下子就不见了,他的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这一年多时间,光荣已经学会了隐忍,凡事不再叫嚷了,有时候将泪往肚子里吞咽。没办法,他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他要让弟弟有信心,对爸爸有信心,对他这个哥哥有信心,对这个家的未来有信心。
走之前的头天晚上,冉光荣又一次梦见了母亲。这次,母亲仍然是微笑着的,满脸慈祥,但没对他说要照顾好弟弟之类的话,而是对他说,大儿,你要出门挣钱很好,但你要记住,一直往西偏北的方向走,先坐船往下走,再坐火车往西北走,走到一个到处都是黄土的高原上,你会发现那些黄土掩埋着的,全是乌黑的煤炭。你莫小看这些东西,那就是你今后发达的根本。
醒来好一阵,冉光荣还在发呆。母亲为什么要给他托梦,梦中要对他说这些话,难道是母亲冥冥之中对他的神示和保佑。他仔细琢磨这个梦。他想,反正他也没有明确的方向,他想的也是去挖煤,挖煤挣钱多。他想的是去SX,母亲给他指的路不正好就是SX吗?从县上到SX,需先坐船顺水而下到宜昌,然后坐火车一路往西北方向行驶,到了太原,继续坐汽车,就可以找到煤矿了。这样一琢磨,他大吃一惊,母亲一直在天上看着他呢。他心里想的什么,母亲一清二楚,包括他对爸爸和弟弟的顾虑,他的犹豫不决,母亲都看得透彻。母亲给他指路,说明母亲是支持他出门挣钱的。有了这个梦,有了母亲冥冥中的指路,他心中有了底气。
他和爸爸说了出门挣钱的想法,爸爸沉默了好一阵,才说,光荣,本来你还小,应该在学校念书的,却要出门去挣钱,我啷个放心得下嘛。都怪我没用,耽误了你,拖累了你,我对不起你呀。爸爸背过脸去,他知道爸爸两只眼里装了满满两包泪,却不想让他看见。他安慰道,爸爸,莫恁个说,你在家里带着弟弟,我出去挣点钱回来好还账。我在家里也没起什么作用,不如出门去挣点钱。
冉启雄没出过远门,最远只到过江东县城,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嘱咐冉光荣,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出门在外,自己将息好自己,不要与别人争上下三等,凡事吃得亏才到得堆,年轻人多出点力多流点汗都没啥,力气用了有来的,汗流了不会白流。为人处事,要讲信义,我们没有别的本事,但我们必须讲诚信,不要让别人把我们江东人看扁了。能够遇见熟人最好,相互有个照应,万一遇不到熟人,也没关系,只要你带着一颗耿直诚实的心,不怕吃亏,真心真意对人好,一定能够遇到好人的。万一挣不到钱,也没关系,过年要想办法回来,你总要到坟地给你妈烧点纸,上上坟。我和光耀都没啥的,饿不着,冻不着,你放心吧,你姐姐也隔得不远呢,她不会不管这个家的。
冉光荣听了他爸爸这些话,鼻子酸酸的,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他背过脸去,用手背使劲抹眼泪。他已经不好意思在爸爸面前流眼泪了,他长大了,就要像个顶天立地顶门立户的男人,动不动就撒猫尿,那还能干什么事呢?再转过脸来时,他脸上没挂一颗泪珠珠,两个眼圈却被擦得红红的。冉启雄知道大儿是个心重的孩子,轻轻拍了拍他单薄的肩头,什么都没说,扛了把锄头就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