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冉光荣觉得,自己仿佛一夜间陡然长大了。是的,他就是一夜间陡然长大的,他没有时间慢慢地成长。他的身体可以慢慢地长高长壮长结实,但紧迫的形势需要他的心智跨越式成长。时不我待,这个伟大的时代,需要这种伟大的成长。
仿佛一夜之间,冉光荣就成了永兴煤矿的矿长。搁谁都不相信,冉光财不相信,张家三兄弟不相信,李世才、李世尤、李永进不相信,王大庆、袁昌道、李兴高也不相信,村里另外一些在矿上挖煤的乡亲更不相信。他们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一个小屁孩,出来不到一年时间,啥都不懂,连****毛都没扎全,却儿戏般地当了这么一个大煤矿的矿长。那天,冉光财刚出井,满身都是煤灰,黑古隆冬的只露出两只骨碌碌转动的眼睛。他正好遇到了好久不见的冉光荣,也顾不上洗澡,当即拦住冉光荣就问,光荣,到处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你当了永兴煤矿的矿长,这是真的吗?
冉光荣笑着问,光财哥,你看我行吗?
冉光财还是没明白,仍然执拗地问,你真当矿长了?
冉光荣道,是真的。翟叔非要我当这个矿长了,不晓得我干不干得好。
冉光财仍然将信将疑,道,这么说,外面传的都是真的了?你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冉光荣感激光财哥对他的帮助,光财哥就像自己的亲哥哥一样,让他来SX的这段时间有了依靠。光财哥问起来,他当然得好好说道说道,今后很多事情都还要依靠光财哥和乡亲们。既然已经应承下了翟叔,就没有什么值得保密的了。他郑重地说,是这样,光财哥,翟叔不想在这个矿上呆了。我猜想他可能有其它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接替他。他相信我,就硬要我来接替他当这个矿长。你说,这么大一个煤矿,几百号人,我怎么管理得好呢?
冉光财道,光荣,别担心,你有这个能力!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不懂的就慢慢学,管理方面的工作也可以慢慢熟悉嘛,谁都不是天生就会的。只要你尽心尽力,一定能把这个矿长当好的。
冉光荣道,光财哥,我感到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答应翟叔了,我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尽最大努力把煤矿搞好。光财哥,我希望你能全力协助我。你也帮我给乡亲们说说,做做他们的工作,让他们都帮帮我吧。
冉光财道,你放心,我会帮你的。村里出来的人,我来帮你做工作。我想,他们一定会帮你的。即使不愿帮你,至少也不能给你出难题。他们都还要依靠永兴煤矿挣钱呢。再说,你出息了,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这个道理,我想他们都懂。
煤矿办公室后面的山上,稀稀拉拉的几棵树上,居然传来一群鸟儿的欢快鸣叫,阳光似乎一下子变得那么温煦宜人。冉光荣脸上有了笑意。冉光财看见他那显得有些稚气的笑容,觉得这个本家兄弟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
第二天,冉光荣就将冉光财任命为生产副矿长,负责协调矿井的生产、调度工作。矿上原来没设副矿长。翟大发是一个管理煤矿的行家里手,他管理这个煤矿也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他担心设了副矿长会节外生枝,如果副矿长无意中知道了一些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对姐夫就会产生不利影响,说不定惹出什么事端来。翟大发让冉光荣当矿长,就有些不一样了,冉光荣不是本地人,干起来没有顾虑和担忧,无论他怎么干都可以。冉光荣之所以让冉光财当副矿长,是因为冉光财在永兴煤矿干了好几年了,对煤矿的熟悉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对自己身体的熟悉程度,况且他有十分丰富的工作经验,又是自己的本家哥哥,一定会处处维护他的,这样就可以减轻自己的工作压力。一旦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事情,他也可以帮着出出主意,甚至独挡一面。至于别人说什么任人唯亲之类的闲话,他还没有过多考虑,煤矿本来就是私营企业,有几个私营企业在用人方面不是这样的?
接着,冉光荣又任命李世才为安全副矿长,负责矿井安全生产管理工作;任命张家明为机电副矿长,负责矿井机电运输及设备管理工作。本来,他只打算任命一名生产副矿长,但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翻来覆去地想了这个问题,觉得还是应该再设两名副矿长比较妥当。在副矿长人选上,他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李世才在李家三兄弟中是老大,李家家族在矿上的人也比较多,李世才在李家家族中有一定威信。让他当这个安全副矿长,既是安抚人心,也是用之所长,李世才懂得一些安全知识,当了安全副矿长之后,一定会认真责任的。机电副矿长人选也是一样,张家明在张家几弟兄中也是老大,有一定的威信,也有一定的号召力和组织协调能力,为人又耿直。关键还在于,张家明懂一些机电方面的知识,能够发挥他的长处。不管是启用冉光财,还是任用张家明和李世才,他觉得自己真正做到了用人所长,别人基本上无话可说。这是他就任矿长以来,做得最让自己满意的一件事。
他本来也想过让姐夫周大虎过来协助他,他甚至产生过让父亲过来帮他的念头。但他随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姐姐已经有孕在身,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姐夫这时候走了,谁来照顾姐姐呢?姐姐已经够苦的了,不能让她再吃苦再受罪。至于父亲,更不合适。弟弟还小,正是上学的年龄,父亲在家就可以照顾弟弟,如果父亲过来了,弟弟势必要烦姐姐姐夫照顾,那就会让姐姐姐夫受累。再说,父亲年纪也大了,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一定不会适应这里的气候和水土,何必让他老人家来受罪受累呢?
煤矿的中层管理人员暂时没动,维持原状,有利于工作的连续性。这一招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但却被煤矿上上下下传得神乎其神,说冉光荣人虽年轻,但处事相当老辣,这三个副矿长的设置和人选可谓英明得很,既在煤矿上上下下造成了震动,又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那些中层管理人员如果不听招呼,冉光荣会毫不犹豫地撤换,这就迫使中层管理人员既要服从安排调度,又得好好表现。可以说,他们是这个煤矿中的佼佼者,也是既得利益者,没出多少力,更没流多少汗,但他们拿着不低的工资,过得比谁都舒适畅快。他们怎么舍得轻易放弃这些唾手可得的好处呢?至于三个副矿长的工资待遇,暂时还未定,冉光荣想给自己留有余地,但他绝不会亏待他们。这几个人都是他的顶梁柱,又是乡里乡亲的,亏待自己也不能亏待他们三个人。
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艰难,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一切都照旧运转,每天都在出煤,出煤就意味着出效益,出煤多多就意味着效益多多。这是冉光荣希望的现状。他得维持一段时间的现状,他得再认真熟悉熟悉有关情况。偌大一个煤矿,牵一发而动全身,决不可轻举妄动,他隐隐意识到这里面的利害非同小可。维持在有时候就是一种最好的局面,在维持之中,总会找到突破的时机和办法。好在冉光荣只负责把煤挖出来,规规矩矩地堆放在煤坪就万事大吉,销售的事不需要他操半点心,自会有人上门来买的。那些能源企业一买就是小山似的一大堆,少说也有五万吨左右,直接用铲车将煤铲上传送带,传送带再直接传送进火车车厢。就这样,黑黝黝的煤炭运出去,白花花的银子就流进来了。
原来挣大钱竟是如此简单。
我什么时候能够这样挣钱就好了。如果我能这样挣很多很多的钱,我就要干很多很多的大事。冉光荣这样想时,他的心中无来由的生出一股豪情,胀得他胸腔生生地痛。
冉光荣做梦都没想到,他的梦想后来真的就实现了。那当然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暂且不表。
当下的冉光荣忙得焦头烂额,煤矿的大事小情他都不敢有半点疏忽,而且,三个副矿长都是新手,任何事都不敢擅自作主,都要向他讨主意,而他再也没有讨主意的地方,他须权衡利弊反复斟酌之后,才能拿出主意。这拿主意的事情看似风光,外人眼中就是能够自己做主,那多么让人羡慕呀,其中的酸甜苦辣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方山村有句老话说的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不那么风光的一面外人怎么知道呢?
我们不得不佩服冉光荣,小小年纪就被架在火上烤,就被推上风口浪尖,就被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们不得不佩服他,即使再艰难,他总算应付下来了。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这是上天对他的磨砺,是母亲冥冥之中对他的考验,是今后的人生道路选择对他的锤炼。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独自沉思,我这样辛苦究竟是为什么?为挣钱?为前程?今后的道路在哪里?难道母亲托给我的梦就是指示我这样干?现在这样辛苦确实辛苦,但的确是有回报的,翟叔给我的工资很高很高,高到此前我想都不敢想,高到能够让我家脱贫致富。我这样一个农村娃儿,到这天远地远的地方来,能够遇到这样一个时时信任自己处处提携自己的好人,让我在短时间内就挣到这么高的工资,一定是母亲在天之灵在保佑着我,一定是上天在帮助我。我一定要坚持住,我不能满足于挣这每月一万元的工资,我还要挣大钱,挣很多很多的钱,多得让人无法想象,多得让父亲姐姐姐夫弟弟几辈子都用不完。到那时,我就不让父亲再辛辛苦苦种那几亩薄田了,就不让姐姐姐夫在地里艰难刨食了,不让弟弟再受一点委屈。他们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想怎么花钱都随他们。
很多次,冉光荣这样胡思乱想着就睡着了。
时光飞逝,一转眼就到年底了。冉光荣出来差不多就到一年了。这是他从小到大过得最快的一年,仿佛一眨眼的功夫,这一年就算交待过去了。三晋大地已然天寒地冻,地面上早已铺上了厚厚的积雪。翟大发到煤矿来过一次,到处转着看了看,一切照旧,他感到满意,冉光荣这小子正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管理煤矿,一切都井井有条。按往日的做法,这个时候得安排放春节假了,让这些远方的矿工回家去,与老婆娃儿老父老母团聚团聚,安顿好家中的生活和来年的一应事务。翟大发就是来与冉光荣商量这事的。按照他姐夫的意思,春节期间不能放假,继续生产,因春节过后客户要来运煤。如果不抓紧时间生产,客户就有可能到其它矿去调煤,他们就有可能失去这个长期合作的客户。翟大发说出他的来意之后,冉光荣沉思良久,他有些犯难,自己今年是一定要回去的,腊月二十六是母亲的周年忌日,作为长子,他必须到母亲坟上去跪拜磕头,烧纸祭奠。那么,春节期间煤矿如何运行呢?
翟大发见他有些作难,就给他出主意:不需要所有的矿工都留在矿上。你可以征求他们的意见,春节期间上班的,工资待遇提高,伙食标准提高,来年无条件留用。
这一招果然有用。冉光荣一放出话去,就有三分之二的矿工表示愿意留下来干。这些矿工考虑的则是,反正都要出来挣钱,在这个煤矿已经干上路了,人地熟悉,不担心拿不到工资,不需要再到处去找,而且过了春节这一阵子,明年春天找个空子,一样可以回家看看。冉光荣就觉得先前的犯难说明自己还太嫩,经不住事。几个矿领导都是村子里的乡亲,知道他必须回去给他母亲安排周年忌日的祭奠事宜,都表示愿意留下来,让他放心地回去,安排好家中的事情。他心中有些感动,他觉得这些人都是可以共患难的,你投之以桃,他们就会报之以李。当然,春节期间并不需要他们三个都留下来,只要有一个留下来看着就行了。冉光荣左思右想,认为还是光财哥留下来比较合适,本家哥哥辛苦一点没啥,另外两个虽然也是乡里乡亲的,但到底不如本家哥哥好开口,又是春节,还是让他们回家过春节妥贴些。最后,留下来的只有冉光财。
回家的路上,冉光荣感慨万千,他回想起这一年多时间的经历,简直像是做了一场梦。先是母亲突然去世,接着姐姐匆匆出嫁,再是他来到SX挖煤,煤没挖几个月,就糊里糊涂当了矿长,糊里糊涂管理这么大一个摊子。几个月前,他忐忑不安地乘轮船坐火车来到两眼一抹黑的SX,来到目前落脚的w市乡下的永兴煤矿。几个月后的今天,他又坐上了回家的火车,他的心情已经大变,他不再是那个心中没有一点底兜里没有几毛钱的毛桃子小伙,他兜里已经有了五万元钱,三万元是工资积累,另两万元是翟叔年终悄悄给他的奖励。这五万元一定会给爸爸一个惊喜的。
回到江东县城时,村里其他人都先走了,他却特意抽出时间逛了街。虽然只过去九个多月时间,但此时,他的心情与当初去SX经过县城时,已不可同日而语。那个时候,他背着装被子的蛇皮袋包裹,一看就是出门找罪受的农民。县城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是居高临下趾高气扬不屑一顾的,当时他对未来是不可预期的,对这种眼神只有默默承受的份儿。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口袋里装了一大笔钱,心情就大不一样了。他反而有些瞧不上这些城里人了。他给父亲、姐姐、姐夫、弟弟都买了新衣服,还特意给姐姐和弟弟买了几包糖果,鼓鼓囊囊一大包。
从江东县城到老家栖霞乡方山村不通公路,冉光荣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走在这条崎岖的山道上时,仍然感慨万千,他想起了他出门那天凌晨姐姐送他的情景,想起了他离开姐姐后独自行走在寂静山道上的情景,这一切仿佛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可是九个多月时间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呀!有谁说过,时间是伟大的魔术师。这话一点不错,仿佛变魔术似的,时间,让冉光荣变成了一个魁梧强壮的男子汉。
这个嘴角上还挂着一丝稚气的男子汉,此刻心里可谓五味杂陈。独自在山道上起起伏伏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回到他朝思暮想了九个多月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