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所有人的心头都盘旋着这个问题。南平寨在白头山盘踞数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难题。山上人少,便是加上老弱妇孺也不过七八十人,如何敌得过山下那些训练有素的敌军,若果真被敌人攻上山,只怕这满寨上下全都要落入敌手,不得善了。
“事到如今,只能是走一步是一步了。”金寨主咬牙收回长鞭,无奈道。罢了,又理了理思路,正色吩咐道:“山路狭窄,他们人再多,也不能一拥而上,明儿大早,老李叔你领三十个人守在山腰的鹰嘴口,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若实在抵挡不住了,就往后山逃。”
老李叔脸色微变,急道:“寨子里拢共才多少人,我领了大半走,你这里如何是好?”
金寨主面无表情地沉声回道:“你放心,我断不会自寻死路,寨子里这么多人,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受死。鹰嘴口若是挡不住,我自会带着大家伙儿从躲到后山去,白头山方圆数百里,他们区区百十人,能耐我何?大不了也就是丢了这寨子,只要人在,换个山头照样活。”
老李叔闻言,心里顿时有了底,郑重地应下,尔后匆匆告辞下去招呼众人准备战斗。大堂里很快就只剩下金寨主和彭顺平几个,没了外人在,金寨主说话也不再遮遮掩掩,毫不客气地朝彭顺平道:“彭大哥也听到了,而今我们自顾不暇,只怕腾不出人手来保护诸位。彭大哥若是不嫌弃,等我们撤走的时候一道同行,若是躲进山里,谅他们也寻不到人。”
彭顺平并未表态,只是勉强笑着谢过,尔后领着七娘和卢熠一道告辞出了门。
若是众人身体无恙,跟着他们躲进山里自无二话,可而今福王爷身受重伤,生死不知,如何能随便挪动,但凡一个不小心伤到了哪里,怕不是要危及性命!
走了一段路,彭顺平忽然停住了脚步,一脸慎重地朝七娘道:“明儿你带着两个孩子还有田太医一齐跟着金寨主去后山,我和大家一起留在寨子里保护福王爷。他若有半点差池,日后谁也没法交待,连仲哥儿也难免受到牵连,这辈子只怕都得留在山阳县了。”
七娘虽也晓得他说得有道理,可于心而言,却实在做不出把他们丢下,自己逃命这样的事来,闻言一时间犹豫不决。一旁的卢熠忍不住开口,挺着小胸脯振振有词地回道:“彭舅舅此言差矣,我们姓卢的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既然是一道儿来的,自然也一道儿走。我若是真逃了,便是侥幸活了性命,日后却是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左右他们也只想着生擒我们,好与大姐夫讨价还价,该不至于有生命危险。退一步说,大姐夫他们怕不是早已到了山下,这会儿指不定已经往山上走了,明儿那场大战,谁胜谁负还不清楚呢,若是我就这么逃了,日后还不得被大姐夫笑话一辈子。”
他目光炯炯,言之灼灼,面上一派坚决之色,彭顺平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回他。
“反正我不走。”卢熠咬着牙,固执道,说罢,又跺了跺脚,大声道:“我不走,瑞哥儿也定不会走。”
七娘见他如此毫不畏惧的坚决,心里顿时生出一股自豪的情绪来,赞赏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子,又抬头正色朝彭顺平回道:“小舅舅莫要再劝说了,正如熠哥儿所言,大家一起上了山,自然要同进共退。再说,我们此行已经麻烦金寨主太多,而今更害得山寨被围,全寨上下被迫撤走。若是我和两个孩子再跟着,怕不是还得继续麻烦她。她身为一寨之主,哪有空总护着我们,若是一个不小心,大家走散了,岂不是更麻烦。”
不能不说七娘的说辞比卢熠更有力,彭顺平想到方才大堂里众人的反应,虽说金寨主狠狠责罚了说要把他们交出去换取平安的人,可难保旁人也这么想。七娘和两个孩子都毫无自保之力,若果真如七娘所说,一不留神在后山走散了……
彭顺平不敢再往下想,苦笑了两声后,终于摇摇头,再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一晚上山寨里无人安眠,几个侍卫和田静都在福王爷身边守着,七娘怀着身孕,被勒令回屋休息,但终究也只是寐了一会儿,窗外稍见曙光时她就醒了。
采蓝和茗娟端了热水进来伺候,一面给她梳头一面小声道:“金寨主派了人过来问奴婢一会儿要不要跟着她们去后山,奴婢说不去,她便让人送了几把匕首过来。”
七娘一怔,缓缓抬起头来,苦笑,“金寨主一番好意,就先收起来吧。不过若真有官兵到了,你们俩也莫要傻乎乎地跟人打起来。”
采蓝和茗娟不傻,自然晓得她的意思,闻言忙低声应下。
才洗漱完,外头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卢瑞和卢熠在门口低声轻呼,“姐姐——”
采蓝赶紧过去开了门,笑着招呼他二人进屋。
“姐姐,王爷还没醒过来。”卢瑞苦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又抬起头一脸不安地看着七娘,小声问:“王爷他会不会死啊?”
“别胡说了。”七娘还没回话,一旁的卢熠赶紧出声打断道:“福王爷福大命大,定能逢凶化吉。”他生怕卢瑞没头没脑地又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悄悄踢了他一脚。卢瑞被吓了一跳,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瞪大眼睛回头看他。
“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顾忌。瑞哥儿也是担心福王爷的伤势。”七娘叹了口气,心里头也无计可施。只盼着罗方能早些赶到,不然,若王爷果真——也不至于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吃了早饭,山寨里便忙碌起来,金寨主正召集着寨子里的老弱妇孺收拾行李躲到后山去。小小的山寨顿时一片鸡飞狗跳,有人心疼猪栏里刚养了两个月的肥猪,非要赶着一道儿走,还有人赶着鸡,抱着羊,用独轮车装了家里所有的行李……
金寨主看起来都快疯了,沉着眉头揉着太阳穴,扯着嗓子大声喊道:“都给我停下!我们这是在逃命,不是搬家,荷花婶、小梅嫂子,还有狗蛋儿,通通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四周顿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地看了半晌,尔后有些不自在地放下手里的东西。荷花婶搓了搓手,尴尬地咧嘴笑笑,脸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为难地回道:“这……好容易才养了这么大,俺实在是舍不得。这要是走了,回头没饭吃,可要怎么得了。咱们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么点家底,又要走……。”
没有人愿意奔波流离,没有人舍得放弃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经营下来的家业,即使那只是茅屋三两间,贫田四五亩,甚至是破破烂烂用了许多年的旧物事,那都是大家伙儿这么多年来的辛苦积累。
金寨主重重地呼了口气,沉声道:“我们……我们这不是急着要逃命么,山下的官兵马上就要打上来,大家带着这么多东西,哪里走得动。等他们走了,我们再回来,东西留在这里,去不了别处。那些官兵老爷的眼睛里头可看不上咱们这点家业。”
“这不是怕他们放火吗。”一旁有人帮腔,“上回咱们在金家屯的时候,不就是被人一把火把整个村子烧了个精光。”
卢瑞从屋里探出脑袋来瞪大眼睛瞧着那人,不解地问:“人家为啥要放火烧你们村子,你们怎么不去报官呢?若是早去找我姐夫,他定要给你们主持公道。”他的话刚说完,一旁伸出只胳膊来捂住他的嘴,很快把人给托了回去。
众人哭笑不得。金寨主却是无话可回,默不作声地看着大家,脸色愈发地哀伤。荷花婶捂着脸哭出声来,一旁的小梅嫂子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哭了一阵,大家伙儿终于还是听话地扔了东西,一个接着一个地沿着小路一直去了后山。
寨子里很快安静下来,院子里只剩下几只喳喳乱叫的母鸡,卢熠开了门朝外头左右探看,卢瑞也跟着钻出脑袋来,俩孩子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一齐出了门转去七娘屋里,准备拉了她去福王爷的屋里待着。
福王爷还是没有醒,脸色比昨日儿瞧着还要灰白些,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胸口裹了厚厚的绑带,却依旧有微微渗出的血迹,屋里浓重的药味与血腥味掺和在一起,让人几乎喘不上气。
平侍卫和田静一直守在床边,二人的脸色也都十分憔悴,见了七娘他们进来,只是木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尔后又缓缓转过头去。
七娘踱到田静身边轻轻坐下,柔声道:“二师姐去歇会儿吧,这边有大家守着,若是有什么事,再去叫你也不迟。”
田静却摇头,“无妨,反正——”她目光一黯,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一会儿若是敌人上来了,你们都别动。”彭顺平有些不放心地叮嘱大家,“他们另有所图,不敢胡来。”
“姐姐早和我们说过了。”卢熠点点头,朗声应道。想了想,又歪着脑袋问:“彭舅舅,我大姐夫他们会赶来救我们的,对吧?”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满脸期待地看着彭顺平,让人不忍心说出任何打击人的话。所以彭顺平很认真地点头,“是,他一定回来。”
可一出门他就把几个侍卫召集了过来,低声吩咐道:“鹰嘴口人少,定是挡不住,只怕这会儿他们已经上来了。大家守在院子门口,来一个杀一个。我们可不是女人小孩,毫无反抗束手就擒。”
侍卫们自有一股血性,闻言立刻应和。
才将将站好,就听到院子外头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一点点由远而近,众侍卫顿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手也慢慢移到刀柄上,只待有人一进来就要动手。
“人呢,人呢——”外头有人扯着嗓子大喊,“格老子的,爷爷我费了这么大力气冲上来,怎么一个人影都没瞧见。”说着话,那人已狠狠地推开了院子大门。
说时迟那时快,两柄大刀闪点一般当头朝那人砸了过来。那人怪叫一声,顺势往地上一倒,尔后又机灵地朝后头打了几个滚,总算躲开了那致命的一击。
那人滚了几圈,被路边的槐树挡住了去路,跃身一跳,脚上却一滑,一骨碌又跌倒在地上。眼看着俩侍卫的长刀就要落在脖子上,远处嗖地一声响,竟有支利箭破风二来,狠狠地拨开侍卫的长刀,擦着侍卫的胳膊钉在了墙上。
“住手——”远处一声高喝,隐隐约约竟有些耳熟。侍卫们仿佛做梦一般猛地抬起头,却瞧见马背上的邵仲正不急不慢地收着弓箭,朗声朝他们喝道:“是自己人!”
来的竟然不是敌人!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俩侍卫眼泪都快飙出来了,若不是外头人多,只怕这会儿都要冲上前来抱住邵仲的马腿狠狠哭一场。
“你奶奶的熊,敢打老子,活得不耐烦了!”方才被他们追得险些丢了性命的那人总算扶着槐树站起身来,叉腰怒骂。侍卫们这才看清他竟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满脸的络腮胡子也就罢了,偏偏还根根直立,一看就是脾气很不好的样子。
那老爷子一边骂,一边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指着面前的俩侍卫道:“看什么看,骂的就是你们。老子千里迢迢里跑过来救人,人还没瞧见就险些丢了性命,今儿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老子这肚子气没处发……。”他一边骂一边从腰间解下长鞭朝俩侍卫追过来,侍卫起先还不敢动,瞥见邵仲使劲儿朝他俩使眼色,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往院子里躲。
那老爷子拎着鞭子就往里追,一时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屋里众人早已听到了动静,卢熠拉着卢瑞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来查看究竟,瞧见邵仲,顿时喜出望外,高兴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只是再瞧见他身后的罗方,兄弟俩的笑容又顿时一僵。
罗方这会儿却是半点也不急着进屋,虽说先前徐员外言之灼灼地说福王爷受了重伤,可每回罗方问起,他不是语焉不详,就是顾左右而言他,罗方起先还只是一时心急受了蒙蔽,没多久便瞧出了异样,尔后便一直沉默不语,而今到了山上也依旧稳稳地端坐马上,连动一下的意思也没有。
邵仲却是极敏感的,见俩孩子脸色不对头,只当是七娘出了意外,心口顿时一滞,险些没从马上掉下来。摇晃了几下后,他才扶着马背勉强走到院子门口,提着心沉声问:“你姐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啊?”俩孩子傻乎乎地瞪着邵仲,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阿仲——”七娘提着裙子从屋里奔出来,柔声唤了他一句。
邵仲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看着七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一番,又左左右右地仔细查看,罢了,才总算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地握住她的手,想把她抱进怀里,又怕被院子里正追得鸡飞狗跳的“外人”们瞧见,忍了半天,才牵着她随手推开走廊边的门,二人闪进屋里,紧紧抱在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七娘觉得胳膊都有些酸了,这才轻轻推了推他,双眼含泪地小声道:“王爷出事了。”
邵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