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进攻的脚步立即停滞了下来。只说赵国这一嫁一娶,秦国太后和穰侯就不得不考虑魏王背后的赵国。若是在秦国进攻魏国正酣时,赵军从背后插入一刀,那可真真是无法抵挡也无处可逃。而论平日对赵太后为人来判断,这样阴损的事她并非做不出。
第二日,赵国上卿缪贤发表声明,敦促秦国尽快归还占领的魏国土地并迅速撤出该区域,否则赵国将根据《赵魏安保条约》履行对战略合作伙伴国的义务,保留对侵略者秦国诉诸武力的权利。
秦国细作想着陈兵数十万的赵国边境,掂了掂自己的斤两,只占了两座城池便停止了进攻。韩国见秦国不动,自然也跟乌龟似的缩回了壳内。
原本一触即发的乱战,此刻似乎就这样烟消云散了。而赵国的嫁娶同时进行,燕国的问名、纳吉、纳征进行得很快,使者脚掌打着后脑勺在两国间穿梭往来,只两月功夫便已到了请期。赵国同时操办两件喜事,难免繁忙,尤其是赵相如,这些事情都要太后过问,赵王反倒清闲得很。不过好在嫁女比起赵王娶妻要简单得多,赵相如也想着赶紧办完可以专心操持赵义的婚事。
媛自从知道自己要被远嫁燕国后,一直深居简出。她早就对自己的命运有了清醒的认识,何况这宫中的人事她一向淡漠,所以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出嫁的当天,媛最后一次来到太后宫中聆训,稚气的脸庞如同往常,连一丝笑容或是哀恸都无,她身穿玄色纯衣纁袡礼服,脚着赤色履,头戴“次”,以纚束发,发上左右各插两笄。
赵相如坐在席上道:“你与老妇母女缘分不深,所以你未托生在老妇腹中,可是即便养育你一日,也是你一日的母亲。过去一年多里,你侍奉在老妇左右,从未有过差错,今日你要离开,老妇心中多有不忍。”
说到此处,赵相如鼻子一酸,眼圈红了:“稚子年少而通事故,老妇甚慰,只是出嫁前,有些事情不得不说与你。”
媛一直是个极克制的人,她小小年纪却喜怒从不行于色,伏地恭敬道:“愿听母后教导。”
赵相如缓了缓有些激动的情绪,教导道:“在燕国不似在母家,你是一国王后,言谈仪态、起居饮食处处要小心谨慎,不可落人话柄。你夫君是燕国国君,你要勤谨侍奉,纵使有天般委屈,也不可有半句怨言。只希望老妇这些话你能记在心里。”
“媛谨记。”媛一直伏在地上听完这些,都未起身。
“一旦离开母家,你就再不是赵国人,赵国强盛你未必荣耀,赵国衰败你却必定受累。所以还有一条你需牢记,母家永远是你的坚强后盾,你永远是老妇的女儿。”
媛一直淡然的面庞有了一丝动容,只是她此刻脸贴着冰冷的砖面,没有轻易泄露心事。
“老妇不求你为家国做些什么,只求你在燕国能够平安长久,老妇此生再不会见到你……。”赵相如到底把公主将在身边一年多,一朝分别,纵使木人也有感情,说到此处哽咽不已,难以为继。媛眼中泪光闪动,深深作了三揖,滚烫的泪珠滴在地上,留下三五滴水渍,又迅速模糊不见。
她的声音仿若从空谷中传来,悠远而压抑:“媛就此别过,愿母后玉体康健,百年安乐。”说完她便转身离去,从踏出殿门那一刻,她便由赵国挑选的贵族滕妾陪伴,在燕国迎亲礼官的引导下,缓步走上那个即将驶向远方的华丽车驾。
赵相如听完心中一阵难过,战国贵族女子不像后世,还可省亲归宁,她们嫁到异国,从此孤身一人,除非被休弃,否则此生再不会见到父母亲人。
她忍不住站起身,走到殿门,看着公主媛渐行渐远的背影,从始至终她都是孤独一人在这深宫,从头至尾她都不受重视。她像百花园中寂静角落里开的一朵蔷薇,没有夺人眼球的容色,没有令人陶醉的芬芳,没有夺占鳌头的心机。她静静开放,宠辱不惊,淡然优雅,与世无争。这样的女孩,还未及笄便要远嫁,面对着未知的人生,独自一人踏上遥远的路。赵相如心中感伤,这辈子恐怕再难相见,她一直盯着她寂寥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心中盼望着媛的夫君能够懂得她的美好。
赵媛出嫁后不久,魏女莹便嫁了过来,滕妾中有一名上次见过的庶女璜和五名贵族之女,人数十分众多。
其实赵国定下的王后人选是幼女莹而非长女环时,魏环是又羞又怒,没想到自已信心满满却成了妹妹的陪客。魏王和魏太子夫妇也都比较吃惊,莹这么小,如何能嫁为人妻、诞育王子?魏太子圉还以为是魏环得罪了太后,再三确认赵国的意思后,魏国只得想出折衷的法子,让莹嫁过来,但是陪嫁的滕人分量重了不少。除去几个贵族之女都是魏王室嫡女外,魏太子从庶女中挑了年龄最长的璜,以弥补莹年龄太小不能侍候赵王的缺憾。
成婚之后的第二日天不亮,赵王和王后前来拜见太后。赵相如高高端坐,看见二人进来,总觉得像一个大哥哥带着小妹妹,而不像是成婚的夫妻。赵王足足比王后高了一大半,他发育后的大手紧紧牵着魏莹粉嘟嘟的小手,赵相如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是在造孽。
魏莹前一天显是被繁琐的婚礼程序折磨得不行,小脸上掩饰不住的疲倦,原本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眼皮微耷,眼下一片青黑。她着一身月白色宵衣,袖口和襟口是玄底红色兽纹,长裙在身上绕了好几道,拖垂在地,头发只用纚束发,并没有多余的装饰。
二人行礼完毕后,赵相如按照惯例训诫了一番:“成妇礼,明妇顺,又申之以著代,所以重责妇顺焉也。天子听男教,后听女顺;天子理阳道,后治阴德;天子听外治,后听内职。教顺成俗,外内和顺,国家理治,此之谓盛德。吾儿可明了?”
莹在出嫁前受了教,此时受累也没了力气,垂首作揖,稚气的声音传遍大殿:“母后教导,儿臣谨记在心。”
赵相如笑笑,复又叹气对赵王道:“原是好日子,只是看见王后,不免想到你妹妹媛,如今已到燕国数月,不知可好。”
赵王见太后有些神伤,安慰道:“媛虽不张扬,却最是聪慧,母后不用太过操心。若实在思念,寡人可遣使者前去问候。”
太后摆手道:“不必了,老妇总是遣人去问候,燕王难免会疑心她。好在也是一国王后了,她境遇好坏想查总是能查到的。”
赵王笑称然。
赵相如趁势道:“大王已成婚,政事也逐渐走上正轨,想来也没有什么事需要老妇操持的了,老妇打算过几日就搬去野台长住。”许久没回去看狼军和赵军骑兵,不知他们练得如何,刘玉的发明怎样了。这些都是她最关心的事,可是宫内大量的琐事消耗了她太多精力,是该找个机会抽身。
赵王义听完眸子瞬间一冷,急道:“母后,王后还年幼,离不开您的教导,若是您此时搬去野台居住,后宫怕要乱套了。”
“母后——”赵王义哀求道,魏莹傻傻站在一边,看着母子俩一来二去地交谈,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赵相如道:“大王已经为成婚,虽未加冠却也算成年了,老妇相信你的能力。何况王后虽小却有几个滕妾,年纪出身都不错,可以从旁襄助王后管理后宫事宜。”
太后说得坚决,赵王只能拉着什么都不懂的王后苦苦哀求,逼得赵相如松了口:“罢了,老妇只能替你操持着了,不过老妇还是要常回野台看看。”
“只求母后不要太过劳累,否则寡人便要懊悔自责了。”
赵相如嗔道:“大王总爱哄老妇,说两句好话便要这把老骨头出去卖命。”
赵王连连说道:“不敢,不敢。”
于是后宫的大权仍是牢牢握在太后手中,新来的王后和一种魏女滕妾只能看着太后的脸色行事。
夏天过后,巫医来报,小春的病情有了起色,不仅人能够正常说话、进食,而且身上被割开的肉经过一段时间的悉心治疗已经逐渐恢复结痂。这是一个漫长而难熬的过程,上半身有上百片几乎被剜下的肉,它们被巫医用纱布裹着草药重新归位固定,在这个没有消毒药水和破伤风针的年代,小春发着一次又一次的高烧,挺过了危险期。原先娇嫩婀娜的小春,被疼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异常单薄。
赵相如处理了赵奢,但他有贵族的保护伞,所以逃过一命。但看着没有背景却被痛苦折磨的小春,她却始终没有狠下杀手。
只是再不能这么不明不白下去,赵相如觉得是时候了,是时候该向她摊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