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相如看着眼前的白面穰侯,胡须修得一丝不乱,头顶玉冠,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年轻时必是个美男子。
与此同时,魏冉也在打量着眼前这位少年。之前,秦国联赵伐齐,派出使者面见赵王,却无意中得知赵王得到和氏璧的消息。他立即与太后商议,决定以此机会试探赵国。
秦国与赵国接壤,赵国强大则对秦国必然不是好事,当初季君之乱,给了赵武灵王以可趁之机,就连秦国的丞相都是赵国任命的,而赵武灵王也乔装进入秦境一窥秦政,更是让他如鲠在喉。好在不久后赵武灵王饿死,赵国内乱,让秦国得以喘息,国力也日渐强盛。
以十五座城池换和氏璧,不过是试探之言。若赵国愿意换璧,则秦国将十五座城池送与赵国,秦国军事强盛,近来攻城掠地已属平常,还怕拿不回这十五座城池?若是赵国回绝,倒也无妨,不过给了秦国发兵的借口。无论赵国作何反应,都于秦国有利,可谓是一步无双妙棋。
只是却未想到,赵国竟派人持璧前来。且不说此举无形中破了他最初的设下的棋局,光是胆量,就足够教人佩服。
穰侯思忖着眼前年纪未及弱冠的美貌少年,是否真有过人胆识,面上却满是笑容:“不知使者如何称呼?”
赵相如看着这位年过半百依然保养得宜的实权者,不自觉也开始小心应对起来,这人有一双历经沧桑,洞察世事的眼眸,眼中藏着精明与算计,怪道秦国在其控制下蒸蒸日上,绝不是面上显露出的慈善模样,于是拱手躬身笑道:“鄙人蔺相如,见过穰侯。”
“不知赵王遣你来,所为何事?”
赵相如见他明知故问,却也不说破,只是笑道:“年初秦使来朝我王,说是秦王愿以十五座城池换取和氏璧。赵国愿意与秦交换,只是有楚怀王之事在前,我王担心有所误会,因而派遣我出使贵国。”
这话说得十分有技巧。
楚怀王之事,天下皆知。20年前,齐楚都是大国,实力强盛,又结成同盟,秦国为了离间二者,派出丞相张仪游说楚怀王,许诺只要楚国与齐国断交,便可将秦所属商於六百里地方献给楚国。结果楚怀王深信不疑,即刻与齐国断交,并羞辱了齐国国君,齐王大怒,一面与楚彻底断交,一面派人入秦与秦王商议共同伐楚。而得罪了齐国的楚国却被张仪告知,“从某至某,广袤六里”送给楚王。六里和六百里,一字之差,谬以千里。怀王得知后暴跳如雷,大骂张仪是出尔反尔的小人,气冲冲地要兴兵伐秦。结果被秦齐联军大败于丹阳,八万楚军被消灭,汉中郡也被秦夺走。雄踞南方的楚国从此衰落。
虽说楚王贪婪,咎由自取,但秦国出尔反尔,也让诸国见识了秦人的反复无常、心中无不以此为鉴。
赵相如这么说似乎是担心出现误会,实际是点出秦国背信弃义在先,早失人心,赵国此番行为无非是无奈之举。
穰侯被噎得半响无语,虽然知道这位使者的意思,却也无法怪罪。
他不得不正视这位年轻人,将因为年龄而带来的轻视全部压下,由衷赞许道:“果真是少年多才俊。不知公子出身?”
想查底?赵相如敷衍笑着,连牙都没露出,轻描淡写道:“鄙人只是宦者令缪贤舍人,不足挂齿。”
穰侯老奸巨猾,如何肯信,只是说道:“当真是难得,如此人才竟只是个舍人,岂不可惜?”
赵相如也不指望他信,于是半真半假道:“赵国人才济济,舍人中我不过领最末等俸米,侯爷谬赞。”
穰侯哈哈一笑,“如此说来,你也并不得志,不若投到老夫门下,可以为你安排在我国为官。”
挖墙脚?赵相如知他位高权重,真看中她为她安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她是绝无可能为秦国效力了,灭了它还差不多。
于是赵相如婉拒:“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鄙人身负使命,必须完成。”
穰侯“哦”了两声,似乎对赵相如的拒绝并不以为意。
寒暄了一会儿,赵相如开口问道:“此次前来,不知何时可以面见秦王?”赵相如只想赶紧完成任务回去,这只老狐狸给她的感觉很不好,毕竟在别人的土地上,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时间越久越容易暴露。
穰侯仿佛老糊涂一般,敷衍道:“不急不急,大王最近国事繁忙,不能拨冗会见,你才来秦国,不如休整几日,等待大王召见。”
赵相如还想再问,穰侯却已吩咐下人安排驿馆,同时又问起了赵相如沿途的事情,连开口的机会也不给她,便送她出了门。
真是老狐狸!赵相如这才发觉自己在政治与口才上与这些人相比,还是十分稚嫩的。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赵相如和侍从们只能住在驿馆中,门外有秦兵把守。既不得召见,也不许外出,美其名曰,让赵使好好休息,随时等候召见。
连着四五日后,赵相如觉得长久也不是个事,于是找来庞澈、许历、蔺羊商量对策。
“不若我再为少主画个新妆容?外面守卫必不知晓。”蔺羊跃跃欲试。
赵相如连眼皮都没抬道:“驿馆只有我们的人,就是化成天仙又如何?守卫能放你出去?反而白白暴露你伪装的手艺。”
蔺羊讪讪地不吱声了。
庞澈却道:“不知少主有何打算,只是我等尚客居秦境,不若安分守已,也免招事端。”
赵相如知他刻板的性子又犯了,兼有担忧汾阴之事重演,虽是担心,但却不合赵相如的意思,她又朝许历看去。
许历此人,不仅武艺高强,且治军有策,为人颇圆滑,比之刚硬的庞澈有时更得赵相如的心思。
许历见王后看过来,心中明白她多半对庞澈的提议不以为意,于是向前一步抱拳道:“属下觉得,坐在此处无异坐以待毙。秦王既已知赵使入秦,便应以礼相待,即便国事繁忙,也应告知召见日期,总不能让上下几十人在这里白白等着。”
赵相如不做声,许历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秦国不宜久留。秦人与戎狄混杂已久,屡有背信弃义之事,此次少主出使便是十分冒险。属下窃以为,秦人久拖不见,一则是还未想好该如何应对,二则是想试探您的反应。”
赵相如点点头,“不错,我们不过是客人,若是秦国出尔反尔强行夺璧,并将我囚禁,也不是不可能。”
许历俯首:“正是,诸国都还忌惮怀王一事。”
“只是眼下,你我连这小小驿馆都出不去,岂不是俎上鱼肉?”
“不如先礼后兵。”许历笑道。
赵相如见他颇有自信,知他在赵奢手下历练不少,此时比庞澈顶用许多,于是问道:“此话怎讲?”
“既然穰侯让少主休整几日,以解舟车劳顿之苦,眼看这几日也过去了,少主可向穰侯提议想在咸阳游玩。”
“为何是游玩而非面见秦王?”赵相如疑惑。
许历笑得狡猾,赵相如一瞬间竟觉得他好似赵奢:“若面见秦王,恐怕穰侯还会推脱,不若只求行走自由,解去目前软禁之困,步步为营的好。”
赵相如明白后一乐,赞许道:“主意很好,只是先礼后兵是何意?”
许历道:“若是穰侯答应要求便罢,若是穰侯不许,我等都是个中好手。”
赵相如看许历笑得神秘,细细琢磨“个中好手”的意思,猛然醒悟,原来他是想翻墙。
特务连等人都学过越野和障碍,翻墙自然是不在话下。于是随着赵相如的哈哈大笑声,请求游玩的书信就这样递到了穰侯魏冉的手里。
穰侯抓着信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见赵使并未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便准许了。
“项德,找几个人跟着赵使。”
“诺。”管家项德伺候久了穰侯,不用他多说,便已明白意思。
“上次让你派人去查赵使的底细,几日下来了,可有结果?”穰侯不再如赵相如所见那日笑容可掬。
项德小心回道:“小的尚未查到,此人之前默默无名,赵国境内的细作也未曾有所回报,所以还需些时日。”
“催一下,五日内必要回报。”声音不怒自威。
“诺。”项德擦汗正要告退,穰侯突然又道,“派人告知武安君,让他也留意下这个赵使的底细。”
“诺。”
此时赵相如正在咸阳的酒肆中惬意地席地而坐,旁边有许历、蔺羊两个小马仔伺候,虽然庞澈的脸一如寒冰,却已经足够让憋闷了数日的赵相如心花怒放了。
其实赵相如本只想带上许历、蔺羊,要留下庞澈在驿馆镇守,却不料他放心不下,亲自跟了出来。赵相如想着汾阴的教训,只得让他跟从。只是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和一板一眼的军士步伐,格外引人侧目,教赵相如十分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