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容貌似乎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相比起记忆中的模样,他的下巴多了一小撮胡须,更添英气与成熟之感。
过去赵相如看到这张脸,总会不由自主想到段奇,那个曾经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可现在看着这相似的脸,她却不会再有任何联想,甚至觉得这根本是与段奇截然不同的脸庞。段奇是拿生命守护她的人,而眼前这人,却是残害她爱人的凶手。赵相如对他是明明白白的恨。
白起在经过最初的震惊后,苦笑地看着沉默站在阴影中的赵相如,纵然十年未见,纵然是她的脸庞被牢房中的阴暗遮去大半,他也能认出她。
“我早该猜到是你。”白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似乎完全没有遗憾的感觉。
赵相如看着他,眼睛黢黑一片:“武安君怎么今日才知是我,那么当初你下手时,又以为我是何人呢?”她的音色沉稳,仿佛已经是历尽千帆的老妪,只是尾音中带着一丝淡淡地嘲讽。
白起突然仰天大笑,嘴角苦涩:“原先我恨你欺我诳我,只是我又何尝不是。当时你从咸阳的私宅里消失,怕是你手下的狼军将你救回的吧?”
赵相如站在阴影中,没有回答他的话。十年的光阴足以令她忘掉许多人、许多事,甚至她已经忘记了初遇时的悸动与欣喜,忘记了山中月下相对的羞赧与暧昧,忘记了被鬼方人压在身下的屈辱和不堪,忘记了石城一日的美好与隽永。时间会淡忘所有的情感,只是她选择留下了恨。
短短的时间里,有许多回忆一一闪过她的脑海,甚至很多情节是连她都已经忘却,却又在这时候想了起来。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还戴着当初她退还的那根牛角簪。他以前一直用玉,因为那样才更符合他的身份。
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武安君,我此番来不是与你叙旧的。”赵相如收摄了心神,抬起眼眸,突然开口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喑哑,但继而又清亮起来。“城外虽然还有数十万秦军,但你知道,他们已是强弩之末,再打下去不过是徒劳,你让他们弃械投降,也好过曝尸荒野。”
白起仿佛是听到极好笑的话,戏谑地笑道:“堂堂厉太后,谈笑间能使我百万大秦子民灰飞烟灭,怎的如今也怕人曝尸荒野?”
赵相如听他讥讽并无动容,只道:“赵奢已派骑兵堵住各处路口,贵军已成瓮中之鳖,负隅顽抗只能是自取灭亡。消灭了他们,秦王恐怕是再无可派之兵,只能俯首称臣了。”
白起听完脸色越来越冷:“军中是蔡泽的势力,我与他有隙,你不要再想了。”
蔡泽曾杀害过狼军,又命人在赵相如额上烙印,她如何能忘,只是仍用平静地声音劝道:“武安君盛名在外,只要你愿意劝降,总有人会听的。何况即便蔡泽得胜,你也不会有什么美满的结局。”
“美满结局?哈哈——早在踏上战场的那一刻,我就从没有希冀有美满的结局。”白起嗤笑,脸上神色决然:“太后若想让我劝降,便绝了这条心。我知你恨我良多,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如你所愿。”
说完闭上眼睛,坐姿极正,似乎等着赵相如暴怒将他处死。
赵相如勾起红艳的嘴唇,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但愿武安君求仁得仁。”
当日夜,赵军骑兵对重泉外围的秦军展开突袭,杀死八千余人。他们似乎并不对秦军痛下狠手,只是用驱赶的方式将他们逼到更狭小的地带。而且每当秦军准备埋锅造饭,或打算睡囫囵觉的时候,赵军总是不知疲倦的在出其不意的地方突然杀出,令秦人胆颤心惊、无心恋战,可又逃不出去,整天被赵军赶来赶去,饿着肚子,又疲惫得要命。
秦军的三位领军将领意见不统一,王龁力主突围,司马靳则幻想绝地反击,而蔡泽始终摇摆不定。王龁在一次被追赶的途中中箭后,伤重高烧一直不退,秦军更是连个像样的指挥都没有,节节败退。
蔡泽渐渐发现他们越来越潦倒。尽管是在秦人自己的土地上但他们根本没有援兵,只能自己战胜敌人方能活下来。而由于被四处追赶,疲于奔命的他意识到粮食越来越少,下层士兵已经面临断粮的危机。
赵军的攻势连绵不断,让蔡泽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而看着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他也逐渐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正当他就要失去希望,觉得这能这辈子就要搭在这的时候,突然赵营派来了使者。
被追得如同丧家之犬,赵军却突然停止攻击派来了使者,蔡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也猜不透赵人的想法,心中充满疑惑地与赵使见了一面。这使者是来劝降的,他将太后的意思带到,表示只要秦人放下武器并向赵军投降,就可以得到太后的特许,放他们回咸阳。
使者说得天花乱坠,蔡泽虽然很心动,但仍旧拿捏住,没有立即表态。他态度热情地送走了赵使,并认真考虑了对方的承诺。他不是秦人,在秦国也不过因为秦王信任,比较得势,能够一展抱负。可倘若为此送掉性命却是不值,蔡泽不是死脑筋,忠君固然是贤士应当坚守的节操,可良禽择木而栖乃是天性。
他私下找来司马靳商量此事,不料司马双眼通红、大发雷霆道:“我司马氏与赵太后不共戴天,蔡大夫若想与赵人媾和,我绝不答应!”说完更是表示,如果赵人还要再派人来谈论此事,他必要杀掉使者丢掉赵军营地,以绝除蔡泽的妄想。
司马靳气冲冲地离开了蔡泽的驻地,想要去寻赵人的晦气,却不料反被赵军打个灰头土脸,又只能蜷缩回一隅。
蔡泽见他没有本事又冥顽不灵,决计不再听他摆布,自己寻找出路。于是他背着司马靳与赵军使者偷偷联系,在确定了投降之后自己可以保全性命、获得在赵国的权势之后,他决定带着大军投降,并与使者约定了时间、地点。
不过使者提出了一个要求,需要看到司马靳的头颅才能相信蔡泽投降的诚意。
这难不倒蔡泽。面对一个毫无防备又心机相对单纯的司马靳,他根本是手到擒来。
蔡泽派人对司马表示,自己后悔之前想要投敌的举动,想要对司马靳致歉,并请他到自己的帐中共商退敌大计。
司马靳不疑有他,欣然前往。蔡泽埋伏了左右在帐中,趁司马靳不备斩杀了他,并砍下首级送与了赵使。
赵相如亲自验过使者送来的首级,确认是司马靳之后露出难得的笑容:“果然不错,送去给武安君一观,也让他看看不愿投降者的下场。”
司马靳带血的狰狞头颅被送进了大牢,白起看过后闭上眼漠然不语,纵然没有任何的神情表露,但他还是忍不住将呼吸放长,来稳定自己的情绪。
秦军真的要完了。
不投降会被赵军慢慢蚕食,而一旦投降——这位太后从来没有优待俘虏的先例。
白起觉得心痛,却不知是替这些即将死去的将士难过,还是为自己悲哀,如果没有碰到赵太后,兴许这结局会大不一样吧。
蔡泽在正月初七这一日拟写了投降书,并带着麾下二十万的秦军将士放下兵器,向赵军投降。赵相如根本没有露面,只将受降事宜吩咐给了赵奢,让他全权出面代办。一队队昔日的黑衣锐士放下旗帜,将兵器全部丢在一处,随着他们的统帅缓缓走向受降点,而赵奢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情倨傲,一副睥睨众生的样子。
蔡泽恭恭敬敬地将投降书举过头顶,旁边还有一枚由他代管的兵符。
赵奢命手下接过,匆匆扫过几眼后,让蔡泽起身。整个受降仪式进行得很顺利,饥寒交迫的数十万秦军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只是木讷地盯着这个屈辱的过程。秦军近百年来几乎从未别国军队低头,而今这样仰人鼻息,已经让他们最后的骄傲损耗殆尽。
赵奢在宣布接受秦军的投降时,他身后的赵军骑兵突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胜利了!
他们毫无顾忌的庆祝,与一旁寂静沉闷的秦军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白起在城楼上看到了这一切。这是他在被俘后第一次被容许离开牢房,在狼军数十名官兵的押解下,他站在重泉的城楼,眼睁睁看着他手下曾经天下无敌的士兵们沦为可耻的降卒,看着他们放下武器成为赵人案板上的鱼肉,他的目光充满痛惜之色,他甚至不愿再看、不愿再听。作为军人,军队是成就他的地方,更是他的骄傲,他明白赵太后让他观摩的目的,就是要让他亲眼目的自己值得骄傲的东西被她踩在脚下,就是要让他曾为之付出全部努力和心血的秦军和他一样沦为阶下囚。
折辱他,一如当初她所受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