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这边刚刚安定下来,王翦拿着地图指问道:“此山何名?”
中军的另一员副将孟远答道:“禀将军,此山名为鱼山。末将曾问过周边百姓,因着附近不少人以在洛水打渔为生,故而得名。”
王翦“唔”了一声,又继续看图。孟远进言道:“将军,赵军弓兵埋伏在鱼山中,我军若是强攻恐怕不行,不若绕到后山奇袭之。”
“赵军居高临下,俯视四面,我军只能仰攻,事倍功半,此乃兵家大忌。”王翦摇头,颇不赞同。
“将军,鱼山乃是一座孤山,山势虽陡峭,但孤立无援,只要我军封住沙津的两处路口,从后山进攻,赵军既无援军也无路可逃。届时我军可攻可守,主动权都在我们手上。”王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地图,将孟远的话细细琢磨了一会儿,才道:“你所进之策确有道理,只是鱼山地势还需我看过之后再做定论。”说罢,他策马向西南进发。
此时的赵相如早已察觉出不妙,自己抛出的诱饵,上钩的不是想象中的大鱼,而不过只是个小虾米,王翦大军几乎还是毫发无损。
“看来王翦果真名不虚传呐。”赵相如看着山路上数千秦军的尸首叹道:“到底是我小看了他。”
“太后,秦人不上钩,加上那些逃回去的残兵,我军在鱼山的部署已经暴露,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是继续驻守在鱼山,还是转移至其他地方秘密驻扎?毕竟这里只有九千弓弩手,秦军若是以十余万大军拼死猛攻,恐怕我们也捞不着好处。”庞援此刻有些战战兢兢,毕竟手上兵少将寡,底气不足,再加上太后在此,真担心秦人不顾一切猛攻鱼山,到时候太后安危就成了棘手的问题。
赵相如杏眼微阖,右手紧扣腰刀,十指因为山上的寒气而变得冰凉。片刻沉吟后她道:“王翦用兵以稳著称,眼下天色已黑,他不敢擅闯此地。倒是我军久滞此地颇多不利,一旦他将西南北三面包围,我军的退路便只剩下洛水。”
“那我们立即撤退?此时离开正是良机,夜色便可为掩护。”
都说人老珠黄,而赵相如所假扮的魏姌已是近四十的妇人,眼仁仍如少女般明亮,在黑夜中发出耀眼的光芒:“这倒不必着急,虽然一计不成,没有伤到秦军根本,却也并非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你速派人去鱼山东南角,我早已令乐乘率领四万骑兵埋伏在那里,令他绕到鱼山西面,密切关注秦军主力动向,一旦王翦派人从后山攻杀,便立即出兵堵截其后路。此外,”庞援正要接令,赵相如挥手让他且慢行礼,继续下令道:“赵奢带领的五万余骑兵已经星夜奔袭频阳,你派人告诉他,秦军主力已经倾巢而出,频阳城中防务空虚,令他务必在五日内拿下频阳,我会尽全力拖住王翦大军。”
之前的军力部署皆由太后安排,每位将领只知自己所领任务而不知全盘大局,此时庞援也才得知太后的计划。如果不是傍晚时的伏击因为王翦的谨慎而功亏一篑,那么整个计划可谓完美至极:先以骄兵之计连番后撤,将云阳军调离频阳,再以残兵诱其进入包围圈,近万弓兵轮番射杀,只需剿灭王翦,便可使秦军骑兵群龙无首。届时埋伏在鱼山一侧的乐乘便可引兵杀出,秦人瞬间便会分崩离析。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既然王翦没死,并且有着高出其他秦将的能力,她则需要根据状况重新调整部署。
庞援一听太后还有后招,不禁大喜,抱拳后兴冲冲地去传令了,赵相如却看着这秦川的明月,暗暗捏紧了拳头。她此刻最想做的事是杀入咸阳,屠尽城中所有权贵,尤其是罪魁祸首的穰侯与白起,还有蔡泽,复仇的火焰快要吞没她的心智,可她知道,仅凭这点兵力,她根本打不进咸阳,想要赢得对秦战争的全面胜利,必须步步为营,眼前她的首要任务,便是消灭王翦。
那日在咸阳的囚笼中,她所发下的复仇誓言,必会实现,而她深信,王翦这颗“绊脚石”最终被被她碾在脚下成为碎片。
王翦领兵赶到距离后山十里处,彼时已是三更,而他也接到消息,副将鲁正毒发身亡,这让他十分愤怒。此次出兵路上多有不顺,刚一开战自己就损兵折将。先锋梁广到现在也没个消息,派出的几路哨骑也都没有回来,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夜路中穿行,对于周遭的一切都看不清楚,更无从分辨其中的危险。
梁广所带兵马不多,孤军追赶敌军残兵至今未归,恐怕早已是凶多吉少,而之前听鲁正带回的残兵所说,在鱼山上埋伏的多是赵军的弓兵,并不见骑兵。俗话说越是卓越的将领越是善于藏兵吗,但人虽好躲,马却不好藏。赵军的数万大军既然不在鱼山,却又在何处?王翦想破了头。
这些日子恐怕是他从军以来最难捱的日子,纵使他自诩熟读兵书,饱经沙场,但是遇上一个鬼魅无常的对手,也是头疼无比,再加上营内不断有马匹死去,士兵因为莫名的病因,战斗力不断下降。秦国花了大价钱大力气培养出来的一代精英,几乎都快成了病猫。
这场仗不能再打下去了。王翦脑海中突然蹦出这样一个意识,但是这是大逆不道的,因为这违背了王令,愧对太后对他的信任。他身为一军主帅,千万不可流露出怯战的情绪,一旦传导给士兵,那就完蛋了。
“孟远!”
“末将在!”夜色中,孟远驱马上前,听候王翦调遣。
“你点一万精兵徒步从后山上去,从背后包抄赵军,五更时分发起攻击。此役需力战,若有敢后退者,你可立斩。”
“遵命!”
“你一旦发起攻击后,只敢大声喊杀,我听到声音后立即发兵从前山攻入,届时两军合力,赵军便可手到擒来。”
孟远赞道:“将军妙计,从后山奇袭赵军定然想象不到,末将定当按照将军的吩咐去办。”说罢朝王翦一拱手,策马点兵去了。
孰料孟远领着士兵在后山刚一露头,就被赵军的哨骑探得。乐乘领着数万人在此处埋伏已久,早就憋得技痒,人衔枚马缚口,从黑夜中冲杀而出,无声无息地斩杀起秦军。
孟远最是倒霉,原本是骑兵,尚可与赵军一战,如今骑兵下了马,成了步兵,反被对方骑兵偷袭,瞬间就被赵军的骑兵截成数段,首尾不能相顾。秦军被砍杀了上千人后才如梦初醒,平日里训练的技法此时派不上用场,只能拔出剑来胡乱拼杀,毫无战术、阵脚可言,偷鸡不成蚀了一大把米。
乐乘的弯刀在黑夜中拉出一道道弧线,呼啸着收割着生命。比起只能窝在山上冲山下秦兵射箭的庞援,乐乘觉得自己幸运多了,能够直面敌人,奋力拼杀,是身为将士的荣耀。
他嘴角微咧,一脸兴奋都藏在夜色下,只露出森森的白牙,俯身举起弯刀从一名秦兵的面门直接劈了下去,那人惨叫一声,温热的鲜血溅在乐乘冰冷的铠甲上。他熟练地割去士兵的左耳,掉头再去追杀着其他秦兵。
夜色本来会遮住人的视觉,让敌我双方不分彼此,但这场战斗却进行得无比顺利。乐乘几乎闭着眼睛都能砍到秦军。这除了因为秦军都是步卒没有骑马以外,更因为秦人一向以英勇无畏而著称,从不戴头胄。
秦军倒也并非一边倒地被压制,他们所携带的臂弩极为精巧,在经过最初的混乱之后,孟远等人都纷纷装起弩机,抬臂射击。因为是近距离的击杀,臂弩的伤害极大,且准度十分高,几乎每一箭都可致命,赵军陡然间伤亡激增。
弩机不似弓箭,箭矢射出之后弓弦甚至连声音都没有,箭矢会无声无息地发出、命中。乐乘知道身边不少士兵坠马,猜出敌人八成是用了小型弩机,但乱战正酣,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够解决,唯有尽快剿灭秦人,才能将伤亡降到最低。
四万骑兵对一万步甲,这几乎是没有悬念的战斗。赵军的弯刀骑士独步天下,并非是浪得虚名,何况秦军连日追击加上伤病缠身,早已是强弩之末,渐渐不支,不到一个时辰,战斗便全部结束。
乐乘在发现秦人的第一时间便派出了亲兵通知山上的太后及庞援,这边战事一起,赵相如便已得知。而孟远所部遭袭时所发出的声响被王翦听到,他以为孟远已经成功攻上鱼山,便连忙率军前往鱼山东侧,准备夹击山上的赵军。
黑黢黢的小道,叠满了白日里丧命的秦军尸体,王翦大军小心翼翼地踏着尸体前进,尽量掩盖一切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