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相如被送到武安君府上时,已是第二天。她头上的黥字虽然不再流血,却肿得老高,白起看见好好的人被弄成这样送了过来,气得将两个蔡泽的下人当场刺死。
不过气归气,白起也知道蔡泽有大王护着,他一时半会不能拿他如何,因此暗暗记下这桩恨事,准备来日再算。此处是他的别院,位于咸阳城郊,离王宫附近的府邸差了很远,魏澜自然不会知道他将她安顿在此处。
赵相如发着烧,面色绯红,额上的黥字极其刺目,白起看了暗暗心疼,知道这花容月貌终是毁了。长在军中,他知道黥字虽意在羞辱,可最要命的是会引发感染,如果处理不当还会丧命,眼下天气炎热,赵相如显然伤口受了感染,必须及时医治。
该死的蔡泽!
白起急忙派人去寻扁鹊。扁鹊与其关系极好,他的医术也是信得过的。不过此刻仍在边城,怕是一时半会赶不回来。白起不敢耽误,又让人寻了城中最好的巫医,先照看起来。
不几日,扁鹊便来了咸阳。一进门,便见白起正急得团团转。白起抬眼见站在门口的扁鹊顿时两眼放光,奔至他面前拉住衣袖便道:“你可算来了,她快撑不住了!”
扁鹊被他拉着就进了屋,他还没放下药箱便先吓了一跳,这女子不是在少梁城中所见的那个么!七年不见,眉眼并无二致,只是脸庞却如此憔悴,尤其是额上黑色的“罪”字,触目惊心。
扁鹊怎么也想不到在这里得见故人,而这故人几乎奄奄一息。他二话不说,放下药箱便要施诊,白起在旁焦急地看着。
连日来,赵相如高烧不退,一直陷入昏迷,数位巫医看了也不见好,白起急得如百爪挠心,索性跟太后报了病,日日守在周围。他现在一睁眼就是赵相如被刺得鲜血淋漓的额头,一闭眼就会想起数年前他们相遇时她那明亮的星眸。而今这双明目一直紧闭,眉头紧锁。终究是他欠她的。
扁鹊到底是当世最杰出的医者,只用了两天,便让赵相如的烧退了下去,而额头的黥字也开始消肿。见赵相如的呼吸不再急促,白起渐渐放下心来,不一会儿却又把扁鹊叫道一边问道:“可有法子把她额间的字消去?”
扁鹊看着白起期待的眼神,叹了口气,缓缓道:“墨汁进入肌理后最不易消去,除非剜肉,否则注定要跟着她一辈子……你在军营这么久,多是见得此刑,哪里还用来问我这个老头子。”
白起沉默良久,怅然道:“若是那****强行带走她,便也不用受这样的折辱和戕害,我总是不够坚定,每次都将她推向敌人而使她饱受伤害。”
扁鹊连续为病人治疗了两天,也是一脸的疲倦和萧索:“你的所为,不过为王上尽忠,为国事奔劳,委曲求全,何曾有错?事已至此,不要太过自责,凡事看开。”
白起不语,扁鹊长叹一声,只得拍拍他的肩,先去休息。
白起坐在床边,看着昏睡的赵相如,大掌缓缓滑过她娇嫩的脸颊。她所承受的痛楚普通贵族女子根本难以想象,她都承受下来了。虽然现在心智已迷,但想来与其清醒着面对被刺字的现实,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君上——”下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白起收了手,站起身走到屋外,将门小心合上,才轻声问道:“何事?”
那下人见主人如此,知道不能打搅了里面的人休息,于是也放低声音道:“穰侯府上来人请君上前去,说是有要事。”
白起一听,知道有要事,立即敛容骑马前去。
赵相如从床上醒过来时,只觉得额上像有无数针尖扎在骨头上,每一下都像用棍子敲打在她脆弱的神经上,钻心地疼痛。她皱了皱眉,想起自己被秦人施了黥刑,这样耻辱的标记怕是要跟随自己一辈子了。她不怕被毁容,这副皮囊于她早已是具残破的空壳,她只怕带着这样的标记,她无法再领兵打仗,无法再亲手为庞澈、寿春报仇。
“你醒了?”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口气不像是普通的侍女。
赵相如睁开眼看着她,只见床边站着一名女子,长颦减翠,瘦绿消红,一副病美人的姿态,身上穿着湖绿色的曲裾,宽袖自然垂下,遮住了双手。
赵相如的眸子盯着她,面无表情。
那女子极是温婉娴静,见赵相如不语,又道:“妾身是起的妻子,你可以叫妾身魏澜。”她的语速不紧不慢,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起将你藏在此处,不欲我知晓,可是夫君之事,妾身怎能不管不问。”
她见赵相如反应冷淡,静了一会儿又道:“姑娘不必担心,虽然你容貌已毁……但既然起仍旧如此在意你,妾身便能容得下你,不如你跟妾身回府吧,这里是别院,比不得府上住得舒服。”
魏澜似乎是下了大决心,她其实很不情愿和别的女人分享白起,但她身体虚弱,无法诞下孩子,是致命的不足。她爱夫君,不想他百年之后膝下荒凉,这个女子虽然很成威胁,但到底被毁了容貌,即便生了孩子,也不会对她有碍。
只不过她想的周全,回应她的仍是沉默。
魏澜有些难堪,她想不到自己已经如此屈尊纡贵,甚至低声下气,那女子竟然始终不发一语,当她不存在。
此时赵相如确实不知要怎么做。这是白起的妻子?那么此刻她是在白起的地盘?这意味着她暂时安全了吗?
等她忍痛想明白了,魏澜已经自顾自说了许多,只等她说话了,赵相如只来得及听到了最后一句,让她跟着这女人回白起府上。
她脑中判断了一下形势,觉得跟这个女人走是不行的。这是白起的别院,位置偏僻,且人员往来甚少,家丁也不多,利于逃脱。若是搬到府上,人员复杂不说,地处咸阳中心地带,再加上这个女人……赵相如习惯性地眯了眯眼,她现在身体处于什么样的状况她自己最清楚,万一这个女人不怀好意,把自己弄入府中却要暗害,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想到这她看也不看魏澜,翻过身子背对着她。
魏澜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诚意表白不仅没有打动这个女人,反而碰了一鼻子灰,不由恼怒,她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不过好在还算有涵养,并没有说什么,转身就离开了。毕竟,她是趁着白起不在偷偷过来的。
原本她听到一些传言,所以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让夫君如此挂怀,不惜去求太后。当看到女子头上的刺字时她有些释然,不过是个罪奴,纵是夫君曾经喜欢又如何,这样的残容每看一次都让人格外不舒服,夫君对她必不会长久,她不妨大度些。不过看她的性子显然有些不知好歹,那她便也不用客气什么了。
魏澜挺着胸脯,虽是病体,却也走得摇曳生姿,那个原本以为的“敌人”不过如此,这番探视让她心情格外的好。
白起回来后听下人回报说夫人来过,只得赶忙回府。之后数月,倒有大半时间待在府中陪着魏澜。赵相如不用担心蔡泽监视,也就不再装疯,让吃就吃,让睡就睡,只是从不说话,显得呆呆的。白起本想让扁鹊为她诊治,老头子赶忙摆手道:“此症乃是心病,老朽无能为力。”
白起只能叹气。
“君上,夫人犯晕倒在院中,摔破了胳膊,血流不止。”下人冲进门来急道。
白起一听赶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一个时辰前。”
白起焦急地看了一眼扁鹊,扁鹊明白他的意思,主动道:“待老朽收拾下药箱,随将军同去。”
白起抱拳道:“多谢。”
傍晚时分,咸阳城外山下,数十名乌衣人站在几座坟茔处,为首之人正是褒成。
“将军,太后我等今日务必救出,还望您在九泉之下安息。”他深深一叩首,此处埋着他们小心收殓的狼军将士遗骨。
起身后,他转身对众人道:“都准备好了?”
韩守抱拳:“一切俱已妥当,刚有人来报,白起府中出事,他已赶了回城中。眼看太阳落山,城门将闭,今晚他定是无法回来。现在别院不过十数洒扫,兼有家丁二十人。”
褒成听到这点点头道:“太后被秦人掳走已有半年之久,养我等千日却不能救其于水火,是狼军之耻!”他环视左右,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愣头青,统辖过数万人的军队,一举一动都显得严谨慎重。“但是今日并非雪耻之时,万事需以太后安危为重。别院内所有人员一律杀死,太后救出后立即快马沿车道向西,趁白起还未发现尽快送出秦境。不得惊动无关人员。”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