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匠的社长当得是有模有样。首先是,他的木匠活再也不做了,取而代之的是当厂长。所谓厂,就是李木匠弄的磷肥厂。他没有食言,村里许多闲散劳力都让他给收编了,成了他厂子里的工人。这些工人成天和硫酸罐子、磷肥原料打交道,手和脸都快成了核桃皮了,但他们仍是脱离了农业似的一脸的城里人的样子,仿佛一夜之间都从乡棒子变成了城棍子。五月的阳光暖烘烘地洒在这片充满了刺鼻气味的河湾里,使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李木匠时不时来这儿转一阵。他换上了一套西装,走起路来背着手,让庄里人感觉着有种说不上的别扭劲。李木匠不管这些,他一改过去劳动人民低三下四的模样,开始扬着脖子走路了。中国人见面总要问句“吃了吗”,庄里人这样问候李木匠的时候,他都是以一句心满意足的“嗯”来回答,显得很有派头。
李木匠不过是给庄里人做做样子的。但这却惹恼了越来越被埋没了的马三。
马三之所以好多天没露面,是因为他觉得很没有面子。一道柳河,名人可真的不多啊!马三就把自己当作一个名人。他的名,是一个口袋里别了几支钢笔的那种名,是有文化的名。文化,在落后的柳河还是很有地位的。可就是这个叫李木匠的外乡人,像突然冒出的虱子一样,让马三坐立不安,浑身发痒。一山不容二虎。他李木匠敢抢我马三的地盘,我要让他知道一下。马三忘了张社给他带来的不快,他觉得当前李木匠才是他最大的敌人。张社只不过是马三和猪娃交往当中的一个绊脚石,是在和一个人的战斗中的一点小插曲,不足为患。而这个李木匠,从一个两棍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手艺人,一翻身成了全庄的领袖。领袖那是随便能当的?肚里没有二两墨水能随便上台甩袖子?真是太自不量力了。多少年了,马三一直妄想能在柳河成为叫得响的人物,能像陶渊明一样,做一回文化官员,不想弄了再回来种上半亩菊花,也当一回文雅人。可是往往看到一点光亮时,便会像水雾一样慢慢消失。这让马三很是难堪。他自己也感到在庄里人的心中的位置已悄悄地淡化。
危机感越来越重了。
就在马三想破脑袋的时候,猪娃也悄悄地倒了风向。这源于张社对他老子的影响。张社在李木匠也就是李社长的厂子里当上了工人,一月能拿回来百十来元,这让猪娃很是羡慕。自己风里雨里、连蒙带哄才能混个肚儿饱,而没点本事的儿子连干带玩轻轻松松就能挣来一沓子大团结。真是不错的生意啊。就这样,猪娃打起了小算盘。他心里想,要是能进李木匠的厂子里干活,自己不但可以挣百十元,而且厂里没活的时候,还能贩贩鸡蛋挣点外快,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反正一天闲着也是闲着,和那没用的马三谝闲传能有啥用,也换不回一碗酸菜面。于是,想通了的猪娃给儿子张社说:“你去给李木匠说一下,让我也到厂里去上班,看成不成。”张社扁了扁嘴说:“你老脚巴手的到那厂子里去干啥!”猪娃一听就火了,“老子没本事咋会养下你个瞎娃!我啥事干不成,我还没老!”
在张社的帮助下,他老子猪娃顺顺当当地进了李木匠的磷肥厂。工种是装袋子。就这猪娃也是瞎子吃喜糖,甜在心里。因为他也是一名光荣的工人阶级了,可以一月拿上九百多大毛了。虽然比张社少了点,但猪娃还是很高兴,毕竟自己也是老脚巴手的了嘛。
这些接二连三的事情一发生,对马三可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这个老想着站在人面前的家伙,这会儿却发不出声了。一连多少天,他没有去过猪娃家一回。因为老家伙和张社一起,去李木匠的厂子上班了,没空和他这个闲人胡谝了。再者,马三想,和这些没骨头的人钻在一起会降低他的身份的。我马三什么人,能和资产阶级的尾巴们一起钻着吗?但可怜的马三却对这些事情是一筹莫展。他想不通世界为什么发展得这么快,快得让他连一碗酸菜面都吃不顺口。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马三被暖烘烘的太阳晒得不想睁眼。他有点害怕,这暖暖的太阳终究会日落西山,像这样的日子还会长吗?就在马三面无表情地晒着太阳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而至,让马三心里有点发慌。
我为啥不去李木匠的厂里去上班呢?!
就是啊,别人都可以去磷肥厂上班,我马三为啥不能去?谁又能说清那厂子是不是李木匠自己投的钱呢?也许就是咱们社里大伙儿的钱在那里运转着咧。
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让马三脑袋里豁然开朗。
但是,一个新问题也随之而来,怎么去给李木匠说这事呢,这个压在女人身底下的男人会不会让他马三去呢?而且要命的是,肚里装了点墨水的马三如何去弯下这个腰呢?
正在晒着太阳的马三被这些接踵而来的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心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幻想,这和阿Q同志的想法古今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