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尽了。大地一片狰狞。
我呆在城里，成了蜗牛。多少天以来，我从没现在这么平静，脑子像把梳子，梳理虞乡贡爷院的故事。我的满眼看到的都是血，四处弥漫，空气成了红色的流动的血。血从我的笔尖里流出来，淌得满纸都是。要是有个人来，可真会给吓住，我咋泡到血里啦？我的纸上没有人物，只有气息，和了白牡丹香气的血的气息。累了就上街游荡，来往的面目都是模糊的，没有眼神，没有表情，只有巨大的喧嚣，像要把城市砸碎。一切都像是倾斜的，颠倒的，闪着暖昧的光。
我赶紧钻进自己的纸里去了。
我拿了手稿去找朵儿。正月十五快到了。忘了告诉你啦，正月十五是我生日，要么我会神精病一样去听故事，那故事和我有根神秘的线牵着呢。满街飘着幸福的空气，热腾腾，闹哄哄，真像煮开的西红柿。我天真地想，在我生日前夕，朵儿总不至于把我扫地出门吧，况且又是节日，也不吉利。我怀里揣着还带着墨水味儿的手稿，像个怀胎十月的孕妇，快乐地走着，两脚扑踏扑踏踩着泥水，老顽童一个。我感到自己从一片阴影里钻出来了，所有的光都为我照耀。要不是大冬天，我真会脱光膀子，跳到房上去。
朵儿凄凄地看着我。
温度骤降，我突然冷得发抖。
朵儿过来轻轻抱住我说：“你走吧，我需要孤独。”
“朵儿，先别，咱俩的事先放一放。你先看一下这个。”我掏出带着体温的手稿。朵儿接了。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翻了几页。
“就这东西？你又要拿虞乡的事找我开心吗？”
“不，朵儿，我是认真的。这是我的心血，也是一个带了大苦大悲的瞎子老人的心血。否则我也不会浪费时间去写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是真的。没有这点爱撑着，我也就没有现在。我希望你能耐着性子看一下，完了我再说。”我用力扯着头发，像要现个秃脑飘出来。
朵儿盯了我足有一个世纪。最后慢慢打开手稿看起来。
小巧的摆表嗒嗒走着，我抽着烟，听着时间响亮地溜走。朵儿深浅不匀地呼吸，一双美目亮晶晶的，星星飘到里边了。从下午到傍晚，整整几个小时，我们就这样坐着，互相阅读内心的秘密，两个无依的麻雀儿呀，你们的粮食变坏了吗，你们努力寻找的是什么？我心上直痛，旧时代和新时代在我内心交织着，丝网一般，哪来这么大的蜘蛛，把我们网到里边了？
“朵儿朵儿小朵儿，我的小木耳，蹦蹦跳跳的小兔儿。”
“阿海，你坏，你编着笑我。”
“不，小朵我，你就是浑身憨气儿的小丫头，天真得让人心疼，浪漫得冒着傻气儿……你就是最好的诗！”
“你骗人，我哪有这福气呀。”
“朵儿，我会给你一个童话王国，你就是王后，拥有美丽的红房子，大花园，拥有一切天真浪漫……”
朵儿朵儿花骨朵儿。
我眼里咋淌了泪啦，一滴一滴挺有味儿的。我是不是虚伪了，哄小孩子？啊不，我一刻也离不开了朵儿啦，睡觉都枕着你的照片。可我哪根弦断了？
朵儿看完了，她轻轻合上手稿，吁了口气。
“是真的吗？多残忍。”
“是真的，朵儿。”
朵儿认真地看了我好一阵。
“可这有什么用？能给我实在吗？能让我俩幸福吗？……”
我呆住了，心上涌起龙卷风啦。我一把夺过手稿，冲出门外。
我把手稿撕了，纸片纷纷扬扬飞起来，我觉得是自己被撕了，被卷进了风里，里面夹杂着自己的血，我像个剑侠，狂嚎起来，凄厉的声音飘向城市上空。
“散花，散花呀！”
朵儿吓呆了。
我也吓呆了，这是我吗？这分明是瞎子老四的声音，凄厉里含着悲音。
天冷了，天突然就冷了。朵儿一把抱住我，我们在纸雪里放声大哭。
“我不要了，我不要红房子了，不要了，阿海，我只要你呀，我只要实实在在的你呀！可这么多日子，你都是虚幻的，梦一样的呀！”
“阿海，别撕了，你在撕我的心呀！”
“朵儿，你原谅我了吗？原谅了吗？小朵儿，我本想就撕了的，我是想让这个旧故事从我们生活里消失，我们俩好一块去编我们的梦啊。小朵儿，我爱你，我爱你，可你却这样伤我的心！”
“阿海，我求你，别说了！就这样实实在在拥着你，让我闻闻你的味儿，听听你的心跳……”
朵儿气话一样说着。我突然就乐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呀，一切都结束了，戏该收场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