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听过我师娘,他可是虞乡闻名的女人。盐客的女子,过了几回虞乡,就不想走啦。贡爷那时刚娶了妻,功名末成,公子哥一个。也不晓咋一回事,师娘就成了贡爷家的下人。全虞乡的老少爷们,都有意无意往贡爷门上窜,像是虞乡新出了个月亮。她一来,贡爷院子有了条理。虞乡有时还会听见摸不着腔儿的小曲儿,撩人呐。后来就平淡了,有人传,贡爷养了两个老婆。像是起了股旋风,人们脸上都神秘兮兮的,这事直到后来贡爷妻死了才平息下来。那年说是贡爷妻生娃,血流了一河滩,没救下,就有了无逸少爷。据说他小时就好动,跟个蛆儿一样,长得不十分漂亮,可惹人心疼哩。他是师娘抱大的,但他并不爱师娘,毕竟是少爷。我进贡爷院以后常见无逸喝骂师娘,师娘都是陪了笑脸。花炮老汉进贡爷院子,无逸已经六岁了。那几年是贡爷最红火的时候,啥事都有花炮老汉和师娘两个攒劲人撑着。一年一度的放花炮成了虞乡的盛会。
时间久了,花炮老汉对师娘就有了意思,加上贡爷器重,他就去求贡爷。
贡爷在柳河边转悠了几天,才把花炮老汉叫去。
“你为啥要娶我的下人?”
“好,人梢梢哩。”
“可她是外省人,又是脚夫的女子,野着哩,怕你弄不住。”
“没事。老爷。我也是下苦人,萝卜配白菜哩。”
贡爷抽半天烟。面目裹在烟里头,也看不清神色。最后,贡爷嗑了烟灰,缓缓地说:“成哩,我也早有这意思,不过看你也是个能人,怕嫌。改天看日子,办了,她那边我去说。”
“谢了,谢老爷。”
花炮老汉真是乐颠了,赶了好几日做了三个大花炮,外面用红纸包了,预备着大喜日放。当时师娘脸上不见喜,但也没看见愁。转眼日子就到了。贡爷家的下人办喜事,比一般人家红火。加上花炮助兴,真叫热闹呀。酒放开了喝,肉放开了吃。比过年还欢闹。我后来当了花炮老汉的徒弟,他提起这事,眼里放光哩。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好,燕儿一样,留了个好名儿。直到死,也没见他们红个脸。我那时憨,却也看不出这里边的危险。现在我记起来,有好就有坏呀。
从丑娃被无逸送回来那时起,师娘就疯了。人一辈子的谜,也就解开了。
师娘一天到晚嚼着土,黄土和了红血,疯狂地咽着咽着。我瞎子看不见,可听得到咕咚咕咚的血的声音。师娘嘴里嘟嚷着:“报应啊,报应啊……”我瞎着眼抓来药,她连药末子都咽了。每到黄昏,师娘就狂燥不安。她四下里走动,把牡丹花枝折得乱响。她嘴里就吐出一串相同的话,跟水泡一样。啊,天大的谜呀,都藏在一个疯子嘴里,可笑呐,哎。她的声音里带着寒霜,骇死人,可我天天都流着渗血的眼泪听着。
“报应啊,报应啊……”
“啊……咕……我的脸,嘿,我的脸,白牡丹,我的脸,白牡丹……”
“月亮月亮光,把牛娃吆上梁。无逸,我的娃,瓜蛋子,报应啊……”
“我是个人梢梢儿?我是白虎星,一双大白牙,呕……呕……哈哈,都死了,都成了烂骨头,火蛋蛋,血串串儿……你们都让我克死了,我是白虎,一双大白牙……”
“我的团团呀,憨女子,你跟上无逸生了个鬼呀,你是无逸的报应啊……亲妹子……鬼,啊鬼!别动弹,我让团团掐死你,你回到无逸身上去,去呀。你们两个孽种,叫这个鬼把你们吃了,剩个烂骨头,烂骨头,血串串儿……”
“啊,老爷,这都是命,命呀!你别抓着我不放,你这个死鬼,你脸上的血串串儿?是你把我的魂儿勾到虞乡的,我给你擦血,我看你的脸,真好,文曲星下世了。你给我栽满院的白牡丹,我的脸面是白牡丹,我的脸。白牡丹!啊,这么多的白牡丹……啊,你是谁,你是夫人?你咋回来了,你不是让老爷埋到后山了吗,你的头咋是烂的,还冒着豆花儿,咕咚咕咚薰死人。夫人,你别吓我,不是我,是老爷,老爷,我不是白虎星,一双大白牙……你要和我争无逸,呸,无逸是我的,我肚里出来的肉,肉蛋蛋。你去见阎王吧,老爷说的,阎王要收你的魂儿。谁让你容不下我。”
“无逸呀,我的肉蛋蛋……”
你抠我的脸,唾我,可我爱你,我的娃呀!你跟扳倒的竹竿一样,忽就弹高了,我不敢认你呀,你是老爷家的独苗子,哈,我是白虎星,一双大白牙……
“老爷呀,你别逼我,我不死,我还有老汉,有我的团团,团团,憨女子呀,你生了鬼!鬼,你别动弹,我是白虎星!你是老爷,老爷,体面人。”
“你不让我认无逸,你是体面人。可他是我的娃,他在我身边,我却摸不见他的气儿。他的脸真白呀,他的眉毛,胡子……嗯,这是啥?不是,不是无逸的娃,无逸漂亮。这是鬼,是鬼,老爷,你别逼我死,我还要去看我的娃,我的团团,我的……无逸……死鬼,报应啊,报应啊……”
“老爷,啊,夫人,别逼我,我早该死呀……白虎……花……血……老汉呀,让我死吧,我是白虎星,一双大白牙……”
“啊,我死,我死,不,不死,团团……”
我听傻了。我的瞎眼里,血和着泪淌着,我想让师娘好起来,可我们都在血水里泡着,谁能顾上谁呀。
她才是清醒的,我们都是疯子呀,不明不白地活着,眼瞅着世道,却闹不懂是个啥。光阴冷呐,整个贡爷院子只有师娘一个人是灵醒的,隐忍地活着,也是为了爱,可爱是个啥,是血呀!我们只是不明不白地活着。
一切都了结了。
这大院像没经过啥事。静呀静了多少年,只有我和丑娃没有动静地活着,没有人来,也没有人知道这里的是非恩怨。我们一个瞎子,一个瓜娃,没声没响地打发光阴,我也老了,嗅见小鬼的味儿了,有了朽味儿……这么多人的脸都在院里漂着,没有表情,也不看我,都在干自己的事,真的一样。
是该结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