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宇又喝了一杯之后,嘴里的话,就像簸箕上的豆子,骨碌碌的往外滚。
“有什么呀!明海市电视台有什么好!以为我离了他们还不能活了!”
“爸呀,我也不是不能开出租,我是不甘心啊!我上学上了十几年,图个什么劲啊!”
“妈,你平时教导我,要善良,踏实,老实,忠厚,我认为你说的对,可为啥一到事头上,这些通通不管用了!”
“你别拦着我!我还要喝!”
方宇一边倒着酒,一边说着胡话,诸如“妈,我对不起你”“爸我对不起你”“唐馨,我对不起你!”
说着说着,竟小声哭起来。
方建东与田秀琴一时怔住了,他们看着方宇长大,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出现这副模样,方宇爱学习,听话,孝顺,是同村小孩的榜样,是方田二人的骄傲。
听着方宇的哽咽,田秀琴似乎也要跟着哭:“你说小宇出门在外这几年,回来咋跟变个人似的,我说当初不让他学主持,你偏让!学个会计建筑什么的,他能这样吗!”
方建东瞥了田秀琴一眼,“行了!你瞎凑什么热闹!还嫌事不够!再说了,他愿意学什么就学,我支持下还有错了?”
田秀琴一听,气势便上去了,“不怨你怨谁!听我的能有这事!”
眼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宇擦了擦眼泪,抬头望着二老说:“爸,妈,别吵了。我认真想过了,明天就去出租公司。”说完,方宇便颤颤巍巍站起身。
“你干嘛小宇?”田秀琴看着站不稳的方宇,赶紧上去搀扶。
方宇一甩手,摆开田秀琴,“不用管我,我能走!”只见他脚步轻浮,未动一步,坚持了十几秒后,最终双腿一软,瘫倒在桌子与凳子的夹缝中,留给二老一大摊子事。
酒是父母为了庆祝方宇回来,特地买的好酒,所以并不上头,睡过一夜,方宇又跟一个没事人一样,洗漱,吃饭。
“你干嘛去!”方建东望着吃完饭扭头往外走的方宇喊道。
“去找王鹏问问开出租的事,爸,你……有事?”方宇疑惑地说。
“你先坐着,爸给你商量点事。”
方宇不置可否的又坐回凳子上看着他爸,不知道他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方建东抽了口烟,缓缓说:“你是想开出租还是想做电视?”
方宇觉得奇怪,昨天他爸还说让他去开出租,怎么这时候问起这种问题,“爸,你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马上别人就上班了,找谁打听去。”方宇起身又要走。
“坐下!我昨天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一件适合你干的工作。”
方宇呵呵一笑说:“您能想到什么工作,无非就是种地搬砖。”
方建东没有搭理儿子对他不屑的态度,“我听说,镇上的电视台准备外包。”
方宇一愣,马上想起两年前,镇政府建的一座电视塔,为这事他还偷偷乐几天。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以为这几年发展不错,就脑子一热,打造了属于自己镇的电视台,这可是前不见古人,至少现在也没见到后来者。
以前方宇在老家的时候还特意看过,“爸,你是说那个整天放什么神奇白金酒,风湿关节炎,十二指肠溃疡的广告台吧?”
方建东白了儿子一眼,继续说:“镇里建电视台本想提高收入,却不料引了太多广告,导致大家都不看了,没人看广告价格降低,他就引入更多广告,这么一来二去,电视台就荒废了。”
看着他爸这么认真的模样,方宇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就他们那群人,干干公务还行,电视台哪懂啊!行了,我走了,再晚就赶不上趟了。”
“你能坐稳了吗?凳子上长钉还是咋啦!”
方建东的态度一下强硬起来,方宇不得不乖乖重新地坐下来。
“你不是从小就想当一个电视主持人吗?咱们就把这电视台承包下来!”
父亲这番话,吓得方宇差点从凳子上滚下来,他小声问道:“爸,您没发烧吧?”方宇探过身,伸手去摸父亲的额头。
“去!”方建东拨开儿子的手,眼神深邃,沉默良久,“对!就这么办!”然后他拳头一砸桌面,惊得碗筷一阵晃荡,杂音响个不停。
方宇望着父亲,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父亲,父亲总是冷静理智的,为什么今天变了个样,方宇忽然不认识自己的父亲了。
方宇不得不认真说,“爸,我觉得这事要从长计议,承包电视台,就算是镇上的电视台,估计也要不少钱,而且这钱很大可能是打水漂,您——”
“——小宇,昨天我不仅想这事,我还回忆了年轻时候的事,我发现以前的事模模糊糊,总是记不太清,有些事仿佛做过,又仿佛没有做过。当我准备做一个决定,总是先想着你爷爷奶奶,后来你爷爷奶奶不在了,我又想着你和你妈,慌慌张张忙忙碌碌了大半辈子,也没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于是我便想,哦……原来你就是我年轻的时候……你现在也和我当年一样,走到了一个岔道——前面有两条路,一条是你自己的,一条是跟着我们的……儿子,其实你不必跟着我们,我和你妈还有力气,能照顾自个——倒是你,你可以搬砖,开出租,甚至种地,能养活自己的人,从来都不丢人!可是,那是你愿意干的?爸觉着吧,一个男人,如果做什么事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才是真丢人!”
方建东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存折,放在方宇面前,“我和你妈也没多大本事,一辈子就攒下这点钱,本来准备给你娶媳妇用。”方建东自嘲笑了声,“我估计也不够,你自己看着办吧!”
方建东长舒一口气,站了起来,仿佛浑身都是劲,踏着大步走出了门,临行前又回头说:“我去地里头转转,那些庄稼,一天不看,这心里头啊,就憋得慌。”
方宇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又看着桌上刺眼的红存折,一瞬间,五味杂陈,模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