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驻港领事馆新闻处”,张爱玲结识了她一生的朋友邝文美,还有邝的先生——宋淇,她很快和邝文美夫妇打得火热,这对于拒人千里之外的张爱玲来说,实在是一个小小的例外。不过例外之外也不例外,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背景:老上海,如果再找一个理由,就是都极度热爱《红楼梦》。
邝文美夫妇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生活在上海滩,自然知道张爱玲的大名,还是她的热心读者,甚至很了解张爱玲的情史。提到胡兰成,张爱玲说:“我不想说他,可以么?”又提到桑弧,张爱玲说:“提都不要提了。”张爱玲起初住在青年会,许多读者来访,令她烦不胜烦,有时候就到邝文美家吃住。后来邝文美帮她在自家附近租了间房子。每晚八点一过,邝文美准时出现,陪她说一些八卦,如同当年在上海的炎樱。张爱玲给邝取了个绰号:我的八点钟的灰姑娘。邝文美的儿子宋以朗当时才四五岁,对张爱玲没有太深的记忆。一九六二年,当张爱玲再一次走进他家时,这位十二岁的男孩对张爱玲有了一些印象。多年以后,已成为张爱玲遗产执行人的宋以朗回忆说:“因为我要腾出房间给她住,我睡沙发,所以记得。她整日在房间内埋头写电影剧本,偶尔同桌用膳也不多言语,近视颇深却不戴眼镜,看东西总要俯身向前。就这样几乎互相‘不理不睬’过了半个月,她返回美国,再未返港,两人也未再见过面。”
宋淇当时是著名的电懋电影公司制片人,以公司名义约请张爱玲写剧本,她一口气写了十来部:《情场如战场》《人财两得》《桃花运》《六月新娘》《温柔乡》《南北一家亲》《小儿女》《南北喜相逢》,一直到后来的《魂归离恨天》。老上海风华绝代,它的华丽底子被香港接了过去,这个傍依海边的小小港口,承接了海上的声色与靡丽,所以它后来才能芳香扑鼻一红惊天。少年张爱玲一直在上海与香港之间摇摆不定,当她决定逃离红色上海滩时,香港接纳了她,从文脉到人脉——所以张爱玲在香港和台北最有人缘,她很轻易在这里就遇到宋淇和邝文美这样的好朋友。当然她对香港的印象一直是“华美而悲哀的”,记得和炎樱冒着枪林弹雨去城内寻找冰激凌,记得两人站在穷人“青紫的尸首”旁吃“滚油煎的萝卜饼”。还记得那一次去浅水湾看望母亲:“仆佣领着她沿着碎石小径走过黄昏的饭厅,穿过紫藤花架,阳台上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是母亲,穿着西洋篷裙子,男的是她的美国男友维基斯托夫。两个人挽臂从浅水湾沙滩上走过,男的英俊,女的漂亮,打着洋伞说着英语,宛若电影画报——”当然,她更忘不掉在炮火中读胡适,那时候香港正打仗,张爱玲与炎樱当看护,驻扎在冯平山图书馆。图书馆里当然有书,张爱玲看到书,人立马就痴了,也不管外面仗打得天昏地暗,抱着本胡适考证的《醒世姻缘》就啃。她自己后来说:“一连几天看得抬不起头来,房顶上装着高射炮,成为轰炸目标,一颗颗炸弹轰然落下来,越落越近,我只想着:至少等我看完了吧?”董桥就从这个细节上喜欢张爱玲,他后来说:“还是张爱玲说得好,是书虫,‘要死也要等看完那部《醒世姻缘》’,她写来竟那么洒脱,那么幽默。”
因为有“八点钟的灰姑娘”,张爱玲在香港的日子过得并不寂寞,她终于写出了《秧歌》,宋淇说:“那情形犹如产妇难产进入产房”,他们都期盼张爱玲这部小说能获得很大成功,让她摆脱困境——病急乱投医,宋淇还翻出一本从上海带来的牙牌签书,为张爱玲求了一卦,卦辞里面有“西方潮渐长”和“东西相对两团圆”之句。邝文美很高兴,认为是上上签。后来小说果然顺利在美国出版,读书界反响还不错,《纽约时报》的书评专栏连续两次发表评论,《星期六文学评论》和纽约的另一张大报都有佳评。其中一篇书评说:“这本动人的书,作者的第一部英文创作,所显示出的熟练英文技巧,使我们生下来就用英文的,也感到羡慕。”
张爱玲认为这部小说可以拿得出手了,她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她心目中高大完美的胡适先生。她寄了一本书给胡适先生,两人一时书来信往,多了几分亲近。张爱玲知道对了路子,对美国的向往又多了几分——这可能也是张爱玲在潜意识里给胡适写信的目的。胡适在中国作家眼里是一个标高,张爱玲自然是仰望的,但是在她最当红的那几年里,也对胡大师说过不怎么太恭敬的话。在《诗与胡说》里,她这样写道:“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用唐朝人的方式来说我们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经给人说完了,用自己的话呢,不知怎么总说得不像话。”那时候她年轻、飞扬,盛名之下红得发紫,胡说些轻狂话自然也可以原谅。现在是此一时彼一时,繁华散落,千帆过尽,人生捉襟见肘地窘迫,在香港又饱受挫折,希望另觅生机,她给胡适寄书、写信,其实并非一时雅兴或以文会友,她没有这个兴趣,这不符合她此时此地的心境——与胡适联系,实在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她打小就知道胡适,却在此时表露她的仰慕之情,她是敏感的、自尊的,当然也是脆弱的,《秧歌》的出版给了她一个绝好的时机,更是千载难逢的时机:美国在不久前颁布了难民法令,允许学有所长的外国难民进入美国。这两封信看似写得普通、随意,却也圆巧、谨慎,如何起头,如何叙说,如何暗藏机锋,如何点到为止又暗露心迹,处处都有她的无奈和女人隐藏得很深的心机——这也是一个被生活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女人,想从头再来的一种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