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唐果儿硬是压下了心中沸腾的恨意,她不能被仇恨冲昏头脑,打草惊蛇!
可她又该如何解释方才自己的反常?
“楚掌柜,我想向你请教一件事。”这时,一道淡淡的声音划破雅间中凝固的空气,如轻轻飘落在澄静湖面的羽毛,在唐果儿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云渊的目光正落在楚颜手中的玉碟上,眉头微不可见地蹙着,他若有所思道,“这道菜,是用什么食材做的。”
“这道菜是今日推出的新菜色,名叫‘比翼双飞’,所用原料是去膻的羊肝与相思豆,厨房一做好,我就亲自给你们送过来了,我本打算让大皇子尝一尝,看看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既然唐小姐不喜欢,我这就将它撤下去。”
楚颜看着手中的菜,露出一丝可惜的神色来。
她让厨师精心烹制这道菜,本打算让大皇子尝一尝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她实在没有料到唐果儿见到这道菜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
就像与这道菜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楚掌柜,这道菜除了送至我们这里,还有没有送到其他地方?”云渊边严肃地闻着,边站起身,他澄澈如水的眸底,泛起丝丝担忧的波澜。
“没有。”楚颜摇头,见云渊一下又放松了的模样,不禁疑惑问道,“云世子,难道这菜有什么不妥?”
云渊点头,声音柔和,“幸亏没有将这道菜推广出去,否则,只怕香满楼明日便会关门大吉,楚掌柜也会遭受牢狱之灾!”
说着,他的神色又变得严肃起来,徐徐道,“我前年在一农户家中住过几日,主人家为了款待我,特意宰杀了一只肥羊。当时正值春天,那羊吃足了新发的绿草,肝尤其鲜美,主人家就用它做当地特有的羊肝酱。谁知家中孩子顽皮,趁着大人没在锅边时,往里洒了一把红豆粉……”
唐果儿听着,心里已经升上一股不祥的预感,立即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那碗羊肝酱被农户家中的猫儿抢先吃了,当日下午猫儿就口吐黑血地死在了院子里。农户吓得赶紧请了村里的老大夫前来,才知道羊肝中被加了相克的红豆粉,也幸亏那只猫儿贪嘴,我与他们一家才避过此劫。”
“云世子的意思是,羊肝与红豆相克?”楚颜听完将信将疑看着云渊,端着‘比翼双飞’的手有些微微发颤。
“两者同食,轻者中毒,重则身亡。”云渊笃定道,这番话并不是为了替唐果儿解围胡编滥造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想了想,他目光十分自然转向唐果儿,旋即淡淡笑道,
“唐三小姐的眼力,倒是比我的好,方才这道菜一打开,就看出了其中的不妥。楚掌柜,这道菜如果像你所说,出自你的心思,也就罢了,我相信你只是不知道这两样食材相克,并无谋害大皇子的心思。可若是出自其他人的手,这人必定居心叵测啊。”
楚颜闻言,手猛然一抖,那玉碟子便从她纤长葱白的指尖滑了下去,哐当一声跌在了地上,碎成了几大块。
这菜谱是阁主交到她手上的,香满楼推出这道菜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一个人,这菜里怎么会有毒呢?
香满楼是通天阁的重要经济来源之一,阁主断断不会推出有毒的菜色,毁了香满楼。只怕,连阁主也不知道这道菜里的古怪!
然而,听完云渊的话,唐果儿也惊震得僵直了身子站在原地。
羊肝与红豆相克?也就是说,即使上一世她拿回盒子时,栗洛没补上那一枪,她最终还是会毒发身亡!
原来当年栗洛早存了杀她的心思!什么白头偕老?分明是送她下地狱的毒药!
唐果儿袖中手指慢慢收拢,攥紧,剪得齐整的指甲却硬生生抠破了掌心。尖锐的刺痛传来时,她蓦然绽出一个绝丽笑容,
“楚掌柜,我幼时出府玩耍,偶然见过这道菜。那个厨子为了能顺利迎娶一位富商小姐,做了这道菜给自己相爱的人吃。后来不知为何,那厨子却销声匿迹了。我方才看到这道菜,还以为是那个狠毒的厨子又出现了,才不受控制愤怒起来。”
楚颜刚刚理顺思绪,回忆起唐果儿先前的反应,几乎已经觉得她就是个阁主要寻找的那个人。
可被唐果儿这么一说,心中的感觉却又摇摆不定起来。
楚颜挥手招进门外的婢子收拾地上的残羹,目光落在唐果儿的身上,细细打量着她的每一寸表情,却并没有在她面上发现半点掩饰的神色。
她目光微紧,然后淡淡笑道,“原来唐三小姐是担心那个厨子在香满楼,可这道菜的确只是我一时兴起想出来的。不过,有了今日这个教训,我是不敢再胡乱研究菜色了,不仅如此,香满楼还会请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前来坐镇,日后每一道新的菜色上桌前,都会经由大夫检查,定不会再重蹈这道菜的覆辙了。”
“如此就好。”坐在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慕容晟缓缓开口。
他执着一只酒杯把玩着,目光微斜扫过唐果儿的面上时,暗了一暗,旋即弯唇一笑,柔和而道,
“民以食为天,对于美食人们一向无法拒绝。香满楼的美誉,可谓是食客们一手捧起的。楚掌柜追求标新立异并没有错,因为吸引食客一而再光顾的,真是楼中充满特色的佳肴珍馐。但是,你实在不该如此粗心大意!菜色是香满楼的根本,若是根本出了问题,让人吃了这里的东西送了命,还有谁会光顾?这世界上,越是贪图美味的人,越是惜命。”
“大皇子既往不咎,此番话此番宽容,我必定铭记在心。近来两次大皇子来我楼中,都发生了不快的事,着实让我觉得羞愧。”
楚颜说完歉疚地垂下头,精致的侧脸与洁白脖颈交错成一道柔婉的弧线,透出脆弱的意味,分外惹人怜惜。
慕容晟目光飘过,平静的眼底没有半点波动,语气亦未有波动,一如方才,稳而温和道,
“不知者无罪,楚掌柜不必自责,本王不会追究此事。毕竟,京都只有一家香满楼,若是关门大吉了,本王日后去何处饮美酒品佳肴?唐三小姐与云世子的人品你也放心,今日之事,不会传出去半个字。”
“谢大皇子厚爱。”楚颜这才抬起头来,她的神色已放松下来,眉间还浮上了淡淡的喜色。
唐果儿在一旁看着,心底越发冷了。
楚颜这招示人以弱,博取怜惜,获得体谅的手段掌握得可谓炉火纯青。但那神态动作越完美,却让她觉得熟悉。
这精妙的伪装与收放自如的气韵,与前世的她多么相似。
看来,她想要揪出栗洛报背叛之仇,只能从楚颜身上下手了!
思及此,唐果儿心底渐渐平复下来,她神色淡然坐回自己的位置后,暗暗朝着云渊投去一个感激的神色。
方才若不是云渊及时替她解围,她势必要费一番口舌与楚颜周旋,而且不一定能打消楚颜心中的怀疑。
然而,唐果儿这一记感激的眼神,落在慕容晟眼中,因为视线角度的偏差,却成为了另一种含情脉脉的神色。
慕容晟当即不由地捏紧了酒杯,脸色一沉,温和笑意僵在了嘴边。
虽然他一直隐隐猜测唐果儿心中另有他人,可猜测没被印证之前,他还是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努力去赢得她的芳心。
只是如今,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唐果儿毫不掩饰的对云渊流露出倾慕的神色,他却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云渊性子淡漠,自幼便待人疏离,尤其是对待不在乎的人,他向来不会插手管他们的死活。那日在云顶寺,面对云渊与唐果儿二人相拥时,他就已知道,云渊动了情。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表现得那么愤怒,他只能用愤怒来掩饰自己心中的那缕害怕。
他害怕云渊与唐果儿会真的两情相悦!
如今看来,他最不愿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慕容晟再度朝着唐果儿望去一眼,她如雪莹白的脸上,表情已经柔和了下来,一双墨色瞳仁点漆一般,熠熠生辉。这样的光芒却不是为他而绽放,她面对他时,大多数更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几乎难得温和。
他心中倏地涌上一股陌生的苦涩,不甘,难受,如同被剜了心头肉,可这又能如何?
他还能阻止吗?他还要阻拦吗?
慕容晟一饮而尽杯中的酒,将杯子放回桌上时,他缓缓勾起温雅的笑容,扫过云渊和唐果儿的眸子也似被一层薄纱蒙住,他淡淡笑道,
“云世子,本王想起宫中还有些政务没有处理,你我先前相约之事,改日再议。”
“楚掌柜,不打算送本王两步路?”慕容晟站起身,凤目一转,语气是惯有的云淡风轻,他理了理坐得稍稍褶皱的紫色云龙纹滚边锦袍,步态从容地朝着门外走去。
楚颜被慕容晟陡然相邀,朝着云渊二人匆匆行了一礼,也跟着走了出去。
唐果儿这才将目光从慕容晟放下的酒杯上移了回来,她没有看错,那只莹莹的白玉杯上,有一道浅浅的裂纹。
她不禁抬眸看向雅间外渐渐走远的白紫身影,一丝说不出的情绪从心底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