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华衍回到长安时,皇帝已经差不多病愈。
说是病愈,实际上,君华练依然精神不振,只是听闻君华衍回朝,身子再不济也强撑着,以免落下心虚的口实。
他这病来得蹊跷,旁人只知几日前皇帝陛下出了一趟宫,回来就是这般萎靡不振,像是受惊所致。最奇怪的是,他不宣太医,只是向外宣布静养,其余的,任凭诸皇子百般猜测,也是讳莫如深。
这次趁君华衍不在京之际,把他心爱之人遣嫁他国之举,实在不厚道,也想过称病避开与之见面,只是一来担心君华衍心有不忿,有甚不轨之举,二来,此事总归要有个交代,不能含糊对之。
“回来了!六弟此番平定羌族之乱,实在辛苦了!”君华练由太监扶着,慢腾腾地坐下,见他仍着戎装,一脸风霜之色,更带着几分凄苦,甚是不忍,“六弟回京,怎么不先回家换身便服?”
君华衍眼睛似一滩死水,沉寂无光,呈上折子道:“按照规矩,臣弟该先来向陛下呈上捷报,再回到府中,不敢乱了章程。”
太监言不惑替陛下接过折子,递到君华练手上,他只是略看了看,便放在一边,满意道:“六弟做事,向来让朕放心,如今天下大局已过半落入我们君氏之手,六弟功不可没,要是朕的几个儿子有你这个皇叔一半的本事,朕也就乐得逍遥了。”
虽为褒奖之辞,但其忌惮之意君华衍怎么听不出来,当即道:“臣弟有今日成就,多亏皇兄当年悉心教导,否则凭此无用之躯,终日只记得喝酒斗鸡,早就误了正业。”
君华练大弟弟二十来岁,当年成为独当一面的一方霸主时,君华衍还只是稚子一枚,整日和朋友饮酒作诗,风雅度日。如今年岁渐长,其能力也渐渐显现,十几年内军中大小事务处置得竟然比他这个当哥哥的还要通透灵活,军中上下心悦诚服不说,士气也是日涨船高,就连所到之处,百姓也甚是拥戴。天下之人闻得陵襄王三字,大都是一片称颂之音,也正因此,君华练才不得不忌惮起来。
只是忌惮归忌惮,君华衍此人在朝中从不结党,也甚少行差踏错,要想寻个错处,打压一下他的气焰,竟是十分艰难。此次借和亲之由,将南宁郡主远嫁荆南,本想着以他冲动的性子必会大闹一番,至少也该对他有所怨怼,谁料他竟是如此冷淡,对和亲一事提也不提,倒是让皇上疑惑了。
“那个……郡主和亲一事……”君华练有意无意咳嗽起来,咳得面红耳赤,言不惑赶紧端了茶水替皇上顺气,君华衍见他此番拖着病驱见自己,就算是做戏,为表示自己的内疚不忍,他也不能拆穿,只能陪他演下去,忙道:“皇兄保重龙体才是!郡主一事,终究关系到两国邦交,皇兄睿智,才有此决断,臣弟不敢有所怨言。”
经过一番“撕心裂肺”的咳嗽,加上太监又是拍胸又是送水的顺气,君华练总算“缓解”,脸色也渐缓和,道:“六弟明白就好,你也知道,如果和亲的是长公主,以瑶依的性子,一定会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到时伤了皇族颜面不说,更是有损我们多年来对荆南的安抚和经营,事关重大,朕也是不得已,才将郡主远嫁。”
君华衍忍住锥心之痛,淡淡道:“皇兄所说,臣弟明白。”
他一向言简意赅,惜字如金,多一个字竟也不愿再说,这也让君华练觉得无趣,精神也越来越不好,只挥了挥袖子吩咐:“既然如此,就先回府上休息吧!”
“臣弟告退!”
回京的途中,君华衍早就听说了龙体有恙,虽然猜到或许是他有意为之,但今日见此情形,虽有些刻意,但这病必定不是假的,只是一生戎马的君华练身体一向稳健,除了十年前受过一次重伤,一般根本不至于卧床数日不起,此病,着实有些蹊跷。
回到陵襄王府,君华衍由着下人脱去铠甲,换上一身常服,虽已十分困倦,仍召来他最喜欢的一个丫鬟锦月:“月儿,你可知陛下这病,是怎么回事?”
锦月是府里最伶俐的一个丫鬟,在别人眼里,她甚至不只是个丫鬟那么简单,而是半个女主人。闻得此话她手上顿了顿,仔细想了想,道:“陛下十三日那天出宫了一趟,回来便称病不上朝了。”
“出宫?”
“是。王爷忘了,今年十月十五,是什么日子吗?”
天机预言,天下瞩目,自然这位皇上也不例外,今年正是二十年之期,君华练提前两天便上蓟尧山,倒也不算意外,又道:“预言说了什么?”
锦月摇头:“无人得知。听闻天机阁老也遭受了天谴。”
“天谴?”
“若非天谴,那就是人为了,可陛下戎马出生,战场杀伐,一两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怎地会杀了阁老之后,竟然受如此惊吓,一病不起?再者,若陛下真的听了什么不利的预言,杀人灭口,怎可能只杀害阁老一人,而蓟尧山上各弟子均平安无事?这可向来不是陛下的作风。”
是了,当年君华练刚刚登基,前周朝一老臣霍霖不忿君华练屠城之举,对他破口大骂,称之为暴君,并说出“漦龙为祸,天下终将易主”之语,君华练便下令诛了霍霖九族,连刚满周岁的小儿都不放过,头颅全部悬挂在城楼上一年,弄得人心惶惶,当时的大皇子见到如斯惨像,夜夜噩梦,终日胡言乱语,并也开始念着那句“漦龙为祸”的胡话。后来此话越传越开,合宫里几乎人人皆诵,君华练便杀了所有传过此话的宫人,包括大皇子及其生母沐氏。而沐氏所生另外一个皇子三皇子因年纪尚幼,躲过此劫,也因此十几年郁郁不得皇帝喜欢。
“水已经放好了,请王爷沐浴更衣!”锦月柔柔道。
“有劳了,下去吧!”
伟岸的身躯,健硕的胸膛,雕刻般的面孔……君氏家族的男子皆是百里挑一的美男子,样貌、身材都无可挑剔,尤其以陵襄王为首,堪称天下女子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七王爷逍遥王君华埙的样貌其实还在君华衍之上,更多的却是秀美之态。然而两兄弟这般天资,却是让所有倾慕他们的女子吊足了胃口。
君华衍的痴情之名不在话下,十年如一日,痴恋南宁郡主宋世宁,要说除了她之外,出身高贵的世家小姐们难以望其项背,就连身旁唯一一个服侍他的侍女锦月也是让她们恨得牙关紧咬。
如果说君华衍是个水米不进的绝世好男儿,逍遥王的盛誉更是在其之上。君华衍好歹钟情于宋世宁,而逍遥王君华埙如今也二十有五,却是从来不亲近任何女子,就连随身侍奉的,也都是男儿。两个长安城内颜值数一和数二的男子,完全和当年那个冲进皇宫内院,强迫越后主后宫嫔妃的色中饿狼君华练,当今的陛下不是同路人。
自古就有登徒子好色和宋玉假正经的说法,若是君氏这两兄弟落得像登徒子一样轻浮好色,恐怕整个长安城内女子每天做梦都希望自己被调戏。
然而这日一大早,君华埙到陵襄王府时,身上却沾染了浓浓一层艳俗之气,春光满面,好不逍遥。君华衍正在翻阅兵书,徐前庶陪衬,见他此状不由得好奇心起:“七弟这是去了哪里?”
他宁可相信这个不进水米的弟弟是被人调戏,也绝不相信他前一夜是在长安城内首屈一指的“艳阳天”过夜,是而当君华埙说出真相时,两人眼睛都瞪得极大,君华衍连竹简掉了也浑然不知:“你说什么?”
君华埙却是难得的一本正经:“六哥,我打听到一些事情,说不定你会感兴趣。”
若是他真的在这个年纪才开窍,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于是君华衍立即饶有兴致地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昨夜在艳阳天里,遇见一位公子,……”
“等等,你说什么?你去艳阳天找的不是姑娘,而是公子?”一旁的徐前庶刻意忍住笑意,差点没把刚入口的茶水喷了出来。
君华埙没好气地撒了个娇,让两人全身不由得一抖:“徐大哥!你听我把话说完!那位公子说的,可是关于蓟尧山天机阁老的预言。”
这下君华衍不得不正色,两人异口同声:“说了什么?”
君华埙接过兄长饮水的杯子,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说道:“你们可还记得二十年前的语言?”
徐前庶道:“马被狼吞,羊逢虎咽这句?”
“不是!”君华埙恨不得捋了袖子,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坐没坐相,“是手握凤凰之心之人那个!”
“得凰心者得天下!”君华衍立刻道,徐前庶先是一惊,而后看向四周,确定没人,这才舒了口气,道:“两位王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内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