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身孕后,姜侨安总是格外贪睡,时墨驰一早就醒了却舍不得起身,拥着她一直躺倒中午。
山上风大,有太阳的时候姜侨安也不敢坐到外面,吃过午饭,她坐到卧室的暖气旁,翻开日记接着看。
时墨驰习惯性地想为她读,却被姜侨安推到了一边:“日记是隐私,不给你看。”
他笑着切了一声,躺到窗台前的睡榻上:“谁稀罕。”
时郁洁没有长性,日记只坚持记了不到十天便丢到了一边,后一则的日期已经是1978年的四月。
“大哥考上了,好厉害,同学的哥哥们里,只有他考上了呢。”
然后是六月,“二哥问我是不是很高兴大哥去上大学,从此我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其实我不高兴,家里面少了一个人,怪怪的。”
而后的片段里她对时拓进的爱慕渐渐明晰了起来,姜侨安看得满心怅然,说不出的感慨,因为预知了结局,才为这些一点一滴的心动、喜悦、猜测、忐忑,悲伤、妒忌感到心酸。
原来从不谙世事的快乐到患得患失的哀怨,只有一场单恋的时间。
她说,“我不喜欢初墨,我觉得她不够漂亮,也听不出她的钢琴弹得有多好,哥哥不喜欢我,也总该找个够好够漂亮的呀……姜震说我这是嫉妒,他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哪怕初墨是头母猪呢,你哥哥喜欢她她就漂亮,我骂他粗俗,他竟说这是他的经验之谈,比如我的不温柔不聪明在他眼里却也能算得上优点,还说什么嫉妒是可耻的,他也不觉得哥哥有什么不得了,不如和他好。居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他就是个流氓!”
“晚上睡不着,琪琪陪我在宿舍外的楼梯上坐了好久好久,她一直劝我再争取争取,她说魏娟的丈夫原来喜欢的也不是她,现在宁愿自己带孩子也支持她上大学,她还说去找初墨他们团的政委就行,部队里面有不准谈恋爱的规定,她勾引我哥哥就是在犯大错误,受到处分是应该的,最轻也是调到偏远的部队去,这样就和我哥哥联系不上了。其实好像也不算勾引,是哥哥先喜欢她的……说出这句话可真难受呀,我还是很讨厌她。”
“琪琪帮我找来了政委的通讯地址,催着我赶紧写,她说匿名的检举信并不会知道我是谁,可是这样不好吧,还是算了。”
“杨瑞琪居然帮我写了封匿名检举信,已经寄出去了才告诉我!我有点生气,可是她说自己是为了我好,谁让我总在她面前哭。我也知道她是为了我,可是真的好不安呀。”
“越来越不安……下午去了邮局要信,还亮出了学生证身份证,可是信上没有写名字,他们不肯给我,还说就算是我写的,还回去也不合规矩。琪琪说她是用左手写的,不会有人知道,可是初墨真的被处分怎么办呀,要去告诉哥哥吗?我不敢……”
“怎么会这样呀,真难过。”
“今天爸爸也知道了,还亲自去为初墨求情,原来就算不写名字也能查到信是从哪里寄出的,可是真的真的不是我,琪琪哭着求我不要把她说出来,说她都是为了我,我怎么会把她说出来呢?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我说的话,真的不是我。连姜震都骂我这事儿做的不地道,真的不是我。哥哥肯定恨死我了吧,简直想去死。”
“妈妈也过来了,爸爸妈妈要请初墨的父母吃饭,还让我在饭桌上跟她道歉,我为什么要跟她道歉,我没有写信!哥哥今天带她来找我,她居然还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说什么不会怪我,谁让我是拓进最小的妹妹呢,那么我也是她的妹妹。我讨厌她我讨厌她,爸爸妈妈和哥哥因为她骂了我,我不要当她的妹妹。”
“我不想回家了。爸爸在饭桌上冲我吼了,当着初墨和她的家人,他们说婚事的时候我已经很难过了,忍着眼泪不敢哭不敢说话,可是爸爸妈妈还是要拿我和她对比,说我不懂事,逼着我道歉,我跑出来的时候哥哥追出来了,我不想理他,我也讨厌他了,再也再也不想理他。”
“妈妈居然说我不知羞耻,我从没被说过那么难听的话,活着真没意思,没意思透了。他们要带我回家,让我想明白道理再回来上学,我不要回家,家里在准备他们结婚的事儿,我看了难过。琪琪说因为我不是亲生的,爸爸妈妈平时对我比哥哥姐姐们好是因为可怜我,是因为没把我当亲生女儿,遇到真正的事情,即使我没错,他们也会偏袒亲儿子和亲儿媳,根本不会相信我。我从来没想过这个,不会的,初墨没出现前,他们都很喜欢我,我讨厌可怜这个词,我不可怜。”
“妈妈又骂我,她说我没良心说我思想复杂,琪琪说的真对,我真可怜。”
见到姜侨安冷笑,正在一旁看书的时墨驰莫名地问:“怎么了?”
“杨瑞琪还有脸说我妈妈骄纵,我妈妈不对,如果不是她,后来会成那样吗,她到底居心何在,什么好朋友!”
“你……你看到什么了?”时墨驰皱了皱眉,他不想与她争执,翻身下了睡榻,走过去扶住她的肩,“生气对宝宝不好。”
姜侨安把这一段指给他看:“敢做不敢当,自己写了匿名信,要求我妈妈不要说,让她担罪名。”
看完后时墨驰沉默了良久:“她也是想帮朋友,虽然事情是真的做错了。”
姜侨安诧异地扬起脸看他,反问:“你认为杨瑞琪是在帮我妈妈,还是蓄意害她?”
时墨驰没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蓄意’这个词用得有些过了吧,看到朋友失恋,打抱不平头脑发昏也是有可能的。”
“她那样心思缜密的性格会为自己之外的人打抱不平?”姜侨安真的生了气,站起来推开时墨驰,“就算她从小照顾你,你也用不着偏袒她到是非不分吧!”
“人在伤心的时候会非常依赖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杨瑞琪打着帮忙的旗号写了匿名信,我妈妈当然做不出揭发朋友的事儿,爷爷奶奶以为妈妈做了错事让她道歉再正常不过,可她那时本就在因为失恋伤心,正敏感呢!解释之后又偏偏没人肯信。大家全都指责她骂她不对,连我爸爸都是,只有杨瑞琪陪着她、安慰她、跟她好好说话,四面楚歌之下,她自然会觉得杨瑞琪好,会更信赖她,这时候杨瑞琪却说什么养女不养女的话出来挑拨,潜移默化下我妈妈当然会渐渐地听信,被爷爷奶奶教训时当然会流露出不满地情绪,然后与家人闹得更僵。劝和不劝离的道理谁不懂?杨瑞琪这样干你敢说她没有不安好心?谁会比杨瑞琪更清楚当年事情的经过,她非但不内疚,还在我的面前那样贬损我妈妈,从她如今的描述中,你觉得她真的把我妈妈当朋友了吗?”
时墨驰没有回答:“都过去三十年了,如今再为了往事生气伤身体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你要是因为这个对她心存芥蒂,以后少接触便是了。我爸爸还病着,家中不和睦总不是好事,你权当是为了我,偶尔遇见就在大面上敷衍敷衍。”
姜侨安看了时墨驰数秒:“不能就这样算了,我要告诉爷爷奶奶和你爸爸,不能让他们以为是我妈妈做的,我绝不愿意她死后还替诋毁她的人背黑锅。”
听到这一句,时墨驰着实头疼,用手按了按太阳穴,说:“……先别闹到家里,我们去找她问清楚再说行不行?上次的事儿差点要了奶奶的命,你也不是不知道。”
想到这一层,姜侨安没有出声,片刻之后才说:“我至少要告诉你爸爸,杨瑞琪绝不简单,她嫁给我爸爸的理由根本不是什么为了照顾我,她会有那样的好心就不会让我妈妈替她背黑锅了。”
时墨驰看了眼那本日记,重新拥住姜侨安,口气温软地避而不谈这件事:“我只是不想打破得之不易的平静,你要做什么都好,只是别生气。”
实在太了解,姜侨安岂会不知道他的用意,她往后退了一步,轻轻挣开他:“什么事我都可以为了你退让,只这一件不行,对不起墨驰,没有商量。”
话不投机,整整一个下午姜侨安都躲开了时墨驰,关上书房的门,细细翻阅这本日记。
之后的事情与杨瑞琪描述的大抵一致,爆出与姜震相恋的事情后,时郁洁和父母的关系逐渐恶化,终于离家出走连哥哥的宿舍也不回,搬到了杨瑞琪那儿。
唯一有出入的便是,杨瑞琪开始对珠宝设计并不感兴趣,她还曾极力劝说时郁洁不要丢掉眼前的工作机会与姜震去香港。
直到后来杨瑞琪才突然说自己也很有兴趣去外面学些东西,只是家里不赞成她放弃留校任教的资格,不肯出钱,所以没有足够的学费。在这件事情上,她与时郁洁还起了争执。
时郁洁在日记中说,“琪琪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多心,这个专业前途未卜,我劝她这一期先别参加,等我念完回来如果真的有收获再过去,我全是为了她着想,留校的名额那么珍贵,她父母又不同意,和家人闹翻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可她却误会我有了姜震就想甩掉她不理,以为我嫌她碍事才不赞成她也一起去香港,怎么会呢,倒是姜震真的不太喜欢她总和我们一起看电影吃饭,姜震说了很多次让我跟她讲别再跟着来,要是让琪琪知道,她会生气的。可是不说姜震又会生气,得快点给琪琪找个男朋友才行。”
“琪琪生气了,我觉得那个人挺好的呀,哪有配不上她,我什么时候侮辱她了,我也有点生气,可是算了吧,爸爸妈妈都不理我了,我不想她也不理我。我和姜震说了出钱让琪琪一起去香港的事,姜震不太乐意,不过怕我不高兴最后还是同意了,以后得把这笔钱还给他。姜震对我真的挺好的,我以后不能再想着哥哥了,其实我已经很久都没想起他了。过几天小墨驰就要满一周岁了,离得那么近,要不要带着礼物去看看他们呢?还是不要去了,他们一定不想见到我吧。”
1983年的最后一则是,“哥哥嫂嫂知道我后天就要走了,就带着小侄子来看我了,还塞了五千块钱给我,那么一大笔,我本来不要的,他们走了之后我才发现还回去的钱又被藏到了行李箱的暗格里,应该是嫂子藏的,她其实挺好的,我以前不该讨厌她,可是道歉又不好意思。小墨驰真可爱,又软又香又听话,我还偷偷捏了捏他的小鸡鸡,哈哈哈。以后我和姜震的宝宝一定更漂亮,姜震比哥哥好看,不过不能让他知道,他知道了准该得意了。”
看到这里,姜侨安才终于完全确定,杨瑞琪说妈妈和爸爸在一起只是为了与家里作对,纯属无稽之谈。
时郁洁过得快乐时几乎从来想不起记日记,在香港的半年只写了两条,一条是23岁生日的心愿,一条写于回程前。
她说,“我真懒,我应该多记一些,等老了之后,可以和姜震晒着太阳慢慢回忆往事。”
只可惜,她与姜震都没有等到变老的那天,姜侨安这才明白,“死于青春”这个词,原来并不浪漫。
回来后的一段便是如杨瑞琪说的那样,两人为了在一起,持续不断地和双方家庭斗争,时郁洁虽然不理解,却自始至终只抱怨过一句——“爸妈怎么能这样呀,他们怎么能这样说我和姜震。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要结婚的。”
1984年的深秋,初墨去世,时郁洁在日记中写,“天啊,嫂嫂怎么会突然死了呢,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她才28岁,我还没来得及和她道歉,小墨驰才两岁半,哥哥得多伤心。”
“我不明白姜震为什么这么生气,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大哥的同事说他发烧了,小墨驰一直哭,家人中只有哥哥嫂嫂肯理我,我又欠了嫂子那么多,这种时候当然是要过去照顾他们一阵的!我又不知道他会提前回来,还买了婚纱戒指想给我惊喜,我明明已经留了纸条,也交代了琪琪告诉他,有什么好着急的。这是姜震第一次冲我发脾气,要记下来,等他不生气了再算账。”
“哥哥不吃饭,小墨驰还一直哭,我还是不要和姜震生气了,打电话过去哄哄他!能平安的在一起多幸福,如果我死了,姜震也会这么伤心吧,要是他出事,我一定活不下去的。呸呸呸,童言无忌,不会的,都会好好的。”
而后是新婚,结婚后的时郁洁写日记的次数频繁了起来。
“昨天晚上真的好痛,可是我疼哭了姜震都不哄我,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回来后也仍旧一直不理我,我问他理由他也不说话,心情很差,结婚和我想的不一样,没有那么好。”
“人家都说结婚之后男人会变成另一个人,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那么拼命地想在一起,结果却并不快乐。”
“琪琪说距离能产生美,劝我接受邀请回香港,在香港的那段日子真的很快乐,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回去。”
“小敏昨天结婚,我和姜震过去玩,高高兴兴地去,回来后姜震又不理我了,我问了几次原因他才告诉我。他说小敏的丈夫告诉他昨晚小敏流了很多血,吓得他差点送她去医院。他还问姜震我有没有这样,为什么会流血?”
“原来事情是这样,真可笑,他居然会这样想我,爸妈也是,姜震也是,全都不相信我的话,还是去香港吧,再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手续办好了,后天的票,琪琪让我直接离开,不要跟姜震说,她说既然他现在不在乎我,不如让他着着急,这样说不定他就会明白我的重要,要不要这样?”
“真意外呀,在机场吐了才知道居然有宝宝了,姜震追过来道歉,说要重新开始,以后会对我好,琪琪说的果然没错。其实我也不想走,以后都会好了吧。”
“失而复得的感觉真幸福呀。”
“宝宝一个半月,吃不下,恶心,特别困,既不想吃酸的也不想吃甜的,那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小衣服做成嫩黄色吧,男宝宝女宝宝都能穿。”
“我想把小敏的哥哥介绍给琪琪,她又生气了,真奇怪,再也不管她了!”
“我给宝宝织了一件小毛衣,姜震笑话我,说难看死了,他起的名字才难听呢,切。”
“宝宝四个月了,已经能听到心跳了,比我的还快呢,姜震总是拿着听诊器对着宝宝说话,多傻。”
“是女宝宝呀,我最喜欢女孩了,真高兴,姜震说他也更喜欢女儿,骗人,他以前明明说他喜欢儿子的!女孩儿像爸爸,会很漂亮吧,今天给大哥打电话,小墨驰也在旁边,问他想要妹妹还是想要弟弟,他说想要妹妹,问他想要妹妹还是想要媳妇,他说想要媳妇,真傻,哈哈哈。”
“决定了!宝宝叫侨安,姜侨安,我问她好不好听,她在肚子里面踢了我一下,就是喜欢的意思吧。一定要顺利地出生,好好地长大。可惜她长成漂亮的大姑娘时,我也该有皱纹了吧?有点想爸爸妈妈了。”
时墨驰过来叫姜侨安吃晚饭时,见到她脸上的泪痕,不由地一怔:“这是怎么了?”
姜侨安小心翼翼地将记事本放到一旁:“没什么,不过是很感慨。”
晚饭后,姜侨安仍是继续看日记,孕中的九个多月是时郁洁最幸福的一段,直到孩子降生,争吵才又重新降临,时郁洁渐渐疑心姜震在外头有了别人,日记记得混乱不堪,姜侨安看得心情沉重,合了又开,几次才留意到随手画在文字边的草图。
姜侨安觉得眼熟,便对着光细细地看了看。
时郁洁在旁边写,“最近姜震莫名其妙地总拿昔年我喜欢哥哥的事情出来吵架,我知道他大概是厌了,其实此岸已逝,彼岸花开。”
看到“彼岸花开”这四个字,姜侨安才终于想起为什么觉得眼熟,当年杨瑞琪得奖的那套作品的名字就是这个,而这草图也与杨瑞琪得奖的手绘稿有六七成相似。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迅速地往后翻了翻,一直翻到了最后一页。
“与琪琪聊了一整个下午,心情却越来越差,本来是想把这套作品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姜震,不管能不能得奖,意义总是好的,可是现在还有什么必要呢,他已然如此,再去表白怕是要被当作笑话吧?可是比赛的交稿日期就要截止了,不够时间再设计另一套,就这样交上去吧,琪琪准备了大半年,我只随手画了画,反正也不会有希望拿到参赛资格。”
“姜震在外面的人是杨瑞琪,怎么会是这样呢,杨瑞琪说她有了孩子,他们的孩子……”
“我要带着我的侨安走得远远的。”
最后一句的时间是1985年的11月14日,时郁洁出事的前一天。
合上日记本,姜侨安气到浑身发抖,走到正在客厅看新闻的时墨驰的身旁时,几乎连一个完整的句子也说不出。
时墨驰低头看完她用铅笔勾出的段子,又将日记本上的草图与姜侨安临时找出的那本印有杨瑞琪当年得奖作品的图册上的照片粗粗地对比了一下,神色刹那间凝重了起来。
他回身抱了抱姜侨安:“你有身孕,不能动气,明天一早我再带你去找我爸爸,现在什么都别想,喝了牛奶去睡觉好不好?”
“我不要,我们现在就去。”
时墨驰迟疑了一下:“你就呆在家里,我去接爸爸。”
姜侨安知道他是怕两人一起过去会惊动爷爷奶奶,便说:“不管你怎么想,无论如何,这一次我绝对绝对不会再放过杨瑞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