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走后,老皮也去了塔副师长办公室汇报。老皮简单地说了电台又有活动。
塔副师长:你看蝴蝶下个目标会是什么?
老皮:我看不会简简单单给整风运动捣点乱。蝴蝶下一个行动,应该是个大目标。
塔副师长:把情况考虑得严重一些没关系。蝴蝶已经冒了几次头,用不同的方式试探,看我们的警惕性高不高。我们采用内紧外松的方式,一方面严密监视电台活动,一方面抓紧侦察蝴蝶,争取尽快抓住这个蝴蝶。
老皮:我已经布置下去了,让保卫干部抓紧侦察蝴蝶,哪怕有一点线索也不放松。内紧就控制在保卫干部范围内,这也不影响整风和师里各项工作展开。
塔副师长:我看先这么办,我再向政委汇报一下。
饭馆里,老皮在和范东岭喝酒说话。
老皮:还是政委有水平呀,一下就把关把住了。
范东岭附和着。范东岭知道,老皮约他出来喝酒说话,一定不会是聊政委的水平。范东岭猜到老皮是要摸他的底。他等着老皮说到正题再应对。
老皮并不着急说正题,还只是闲谈着。
老皮:你说事先不是让政委看见了,都去贴大字报,乱起来,兵团还不知道怎么剋咱们呢。
范东岭决定引老皮说他的正题。
范东岭:整风都给政委提了些啥意见?
老皮:就是那几条。请右派吃饭,阶级立场不分明。走后门让卓娅去内地学习。不能严格管束家属,卓娅学开车的事。
范东岭:还有别的吗?
老皮:再有就是敲窗子的事了。说这事咋就不了了之了。还有人提出调查李秀云,政委为啥拦着不让去。
范东岭:政委这些日子关着门看意见,准备检讨呢。
老皮:想起个事。
范东岭想,老皮终于要说他的正事了,于是悉心听着老皮要说什么事。
老皮提了个头倒不着急了,伸筷子夹着土豆丝炒肉丝,似乎吃得特别香,之后又呷了口酒。范东岭也夹菜吃,喝酒。范东岭知道这是保卫干部找人谈话的秘诀,提个头先不说,让你猜。也就是让你猜来猜去,心里弄得乱七八槽了,他再突然说是什么事,打你个措手不及。
范东岭这会儿不猜了,就稳住心等老皮说。范东岭的样子仿佛也对那盘麻婆豆腐很喜欢,夹的时候十分小心,为的是将整块豆腐夹起放进嘴里。老皮虽然没看他,但范东岭知道老皮的眼睛这时候是长在脑袋顶上的,或者根本不用脑袋顶上的眼睛,老皮心里那双眼睛更明亮,能看透对方的心思。
老皮:那天你在政委家咋不走门非跳窗子呢?
老皮突然这么问着的时候,一双眼睛也盯住了范东岭。说老皮的目光像寒光两道一点都不过分。坏人害怕老皮这双眼睛,首长院子里的那些孩子也怕老皮这双眼睛。那次政委的儿子爬铁梯上楼顶被老皮抓住,老皮那么一瞪眼,两眼的寒光已先把政委的儿子吓哭了。首长院子的孩子们晚上玩耍,原先只是将两手抠在眼皮上,拉大眼睛,学狼的血红的眼睛吓人,后来干脆就学老皮的眼睛吓人了。
老皮突然这么问范东岭的时候,范东岭因为准备在先,应对得就很从容。范东岭正准备夹菜呢,这时收回筷子,头缓缓抬起,去望老皮。范东岭脸上呈现的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范东岭: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咋不知道呢。
老皮没料到范东岭给他来了这么一手。自己的计策落空了,老皮就有些生气。
老皮放下筷子。动作不大,筷子还是在桌面上敲出了声音。范东岭想,老皮这一手落空了。范东岭立时有了自鸣得意的心情。
老皮:还什么时候,装糊涂。我记得你跳窗子的时候政委刚回家。
范东岭疾思着,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老皮当时在后窗那个小树林里,政委是在门口将要进门时。老皮说他跳窗子的时候政委刚回家,时间合不上。他不可能在看见政委将踏进家门的同时,人却在后窗的小树林里。
那么,老皮这样说起码说明了两点。一是老皮预先就在小树林等着了,因为老皮在来的路上看见他去政委家了,并且知道是找卓娅商量事情。老皮摸到卓娅可能怀孕的线索了?二是老皮看见他跳窗子,便展开调查,了解到政委这时正好回家,那么,他跳窗子是为躲政委。按正常推理,老皮应当认为他在和卓娅悄悄约会,不敢让政委知道。这个判断如果成立,就应当排除老皮已知卓娅怀孕的可能。
范东岭这么想着时心情又稳当了。
范东岭继续沉稳地应对着老皮,他要确定老皮到底在怀疑什么。
范东岭:老皮,你成天到晚有没有正紧事?你又想啥呢?卓兰抓我的差,说你去给卓娅修修窗子,那么大个姑娘什么都不会干,一晚上窗子摔得响个不停,还睡得像个死猪。
范东岭知道这事他占主动,怎么编故事都行。
老皮:你就给我编理由吧。我还说呢,给你介绍那么好的姑娘,你干啥不见呢,是不是心里早有卓娅了?
范东岭知道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了。
范东岭:老皮,你要开玩笑咱们就开玩笑,你要是胡说八道,今后我就不当你是朋友了。
老皮见范东岭生气了,赶紧劝解。
老皮:开个玩笑嘛,看把你气的。要不出来喝酒说啥呢。
范东岭轻易地应付了老皮的盘问,可是过后一想,竟不知老皮的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老皮回到办公室,取出笔记本,写道范说修窗子,范为何一再掩饰?
卓兰这时在家找卓娅谈话。给政委提的那些意见她也知道,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能让卓娅再出事。卓娅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出些事,麻烦可就大了。
卓兰:给你姐夫提的意见主要是你的问题。你看把你姐夫紧张的,晚上说梦话还检讨呢。
卓娅:你就吓唬人吧。我姐夫啥阵势没经过,能在乎这些意见。
卓兰:说给你你还不信。
卓娅故作大惊小怪的样子。
卓娅:真的呀,看来我姐夫也有软弱的一面,这就是辩证的观点。
卓兰:好了,别瞎给别人总结经验了。我告诉你,这回回来,不许再和那个方序文有半点来往了。
卓娅顿时不高兴了。
卓娅:我看你也没说的了。我不想和你吵,我要看书了。
卓娅拿起桌上的书,翻到她刚看的那一页。卓兰知道谈不下去了,一起身走出屋去。
卓兰担心得没错,卓娅从回来就没有间断与方序文的联系。刚开始范东岭还控制得住,后来,卓娅干脆瞒着范东岭与方序文联系。
联系的方式还是扔纸团,只不过更加秘密,更加谨慎,既要防着小王,也要防着范东岭。
卓娅在纸条里明确表示,她决定和方序文结婚,为了孩子她也要这样做。方序文看了纸条十分感动,写纸条让卓娅耐心等等。李秀云再不回来,他就可以向保卫科递交离婚申请了。即使那样,也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再议结婚。毕竟这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这事还联系着许多好心人,政委,塔副师长,阿米娜,孙老头,范东岭。范东岭自始至终都在帮他们,用心之苦他们是无法感谢的,因此更要替范东岭着想。这就是报恩。人不懂得报恩首先就缺失品德。再给范东岭造成麻烦,甚至过失,那就等于是恩将仇报了。不思报恩反而以仇相报,就不能做人了。这应当是他们的原则。做人不能没有原则。这是做人的底线。
卓娅也想到范东岭一直默默地帮他们。她好像一下体会到范东岭人品的高尚。她仿佛觉得,范东岭这样做,已远远超出要为政委考虑了。范东岭是在为她考虑,这让卓娅感动。卓娅答应方序文耐心等待,一定不伤害那些好心人。
卓娅找到一个卓兰不在家的时间过去找政委说话了。卓娅进来时,政委还在准备检讨的事。
卓娅:姐夫,是不是有些紧张了?今晚有舞会,我陪姐夫去跳舞,放松放松。
政委:瞎胡说,谁紧张了。
卓娅:还不好意思承认呢,我姐都跟我说了,说都是我惹的事。
政委:你别听你姐胡说,是她紧张了。我是要认真对待群众批评。认真,懂吗?认真和紧张不一样。你姐把别人认真对待批评都看成紧张了。
卓娅:姐夫不紧张我就放心了。我要说的是,我姐嫁了个好男人,我呢,也有幸得到个好姐夫。
政委:你别给我戴高帽子。如果说你讲得有些道理,那你也踏踏实实找个好男人吧,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卓娅:人家是给你做工作呢,你倒批评起人家了。姐夫,你可记住啊,这次整风,主要是整你们这些头头脑脑的风,你别转移大方向,整我的风。好吧,不去跳舞,我就给我姐夫揉揉肩膀,别把我姐夫累坏了。
卓娅给政委揉肩膀时,眼泪掉下来了。
政委:揉肩膀就揉肩膀,要下雨就别揉了。
卓娅擦了眼泪,给政委揉起肩膀。
24
谁也没想到李秀云突然从老家回来了。
当时方序文吃完晚饭洗完碗,正准备歇一歇时,就听见有人敲门。这时候会是谁敲门?方序文先想到的是老蓝,便不准备开门。可是敲门声更急了,方序文这才醒悟是范东岭。范东岭夜里悄悄跑来敲门,会不会是出了什么大问题?方序文站起来准备开门时,猛然想到敲门的可能是卓娅,这让方序文更紧张了。
敲门声很执著。方序文知道如果是卓娅,不开门她会不断敲下去。卓娅是个任性的姑娘,对这一点,方序文太清楚了。方序文已想好,开门就对卓娅说清楚,范东岭一再叮嘱他不能和卓娅再有任何来往了。要是还想有将来,就必须等到整风过后。
方序文打开门,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敲门的是李秀云。方序文一时说不出话来,李秀云也站在门口不进屋。李秀云提着个挺大的包袱。方序文受了惊吓之后,醒悟过来,才让开身子。
方序文:进来吧。
李秀云进来,方序文又把门关上。
李秀云似乎并不把这个家当家,她还是提着那个大包袱。方序文要过去帮她把大包袱放在箱子上时,李秀云一把推开了方序文,大包袱掉在地上。方序文知道事情来了。方序文站在原地,就是被李秀云推出一截的地方,隔着李秀云三四步远。李秀云猛地喊起来。
李秀云:我去过你家了!
方序文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着急得手足无措,央求李秀云声音小些。李秀云喊出这一句,声音就哽噎了,一时还说不出话来。但哽噎了几声之后,李秀云又开始说。不过再说声音就放低了。方序文提起的心才落下了。
李秀云:我看见孩子了。和谁的?
方序文不回答。
李秀云:好,你不说,我就告诉给组织,让组织调查去。
方序文:你敢!
方序文压低着声音吼着。
李秀云双腿僵硬着,这是因为愤怒,激动,双腿像灌了铅似的一时还拔不动步,听见方序文这么和她说话,李秀云更愤怒了。
李秀云:平时没见你凶过,说到孩子你凶起来了。我就告给组织去,我看你敢把我咋样。
李秀云的双腿经过这一阵的努力又轻松了。李秀云转过身,就要冲出门去。方序文一下慌了,下意识地去拉李秀云,李秀云回手就打方序文。
李秀云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她的双臂上下摆动着,手落在方序文的身上都发出响声。李秀云的手都打疼了,可是方序文还是抓着她的衣服不放她走,并且,方序文就那么低着头,缩着身子任李秀云狠命地打,一下也不还手。
李秀云望着身前这个缩成一团的身体,望着这个在她看来是那么文弱的男人,李秀云下不去手了。李秀云这是头一回遇见女人打男人,男人却不还手的事。李秀云实在下不去手了,不知是怜悯这个男人,还是心疼这个男人。李秀云气得蹲在地上哭了。
松开手的方序文就站在她面前,依然是一种不知所措的样子。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李秀云回来了。李秀云是为了孩子回来和他打架。李秀云为报仇回来,要把事情告诉组织,让组织惩罚他。这样不知会牵连多少人。方序文不知道该怎么劝李秀云。
李秀云蹲在地上哭了一会儿又开始说。李秀云的声调很委屈。
李秀云:真要去告你,还会回来和你说吗?
方序文一下明白了,跟着是一阵感动。他明白了,李秀云怀着这样大的委屈,带着这样大的仇恨,千里迢迢赶回来,还在替他着想。方序文顿时感到内疚,觉得太对不起这个质朴的女人了。
李秀云还哭着。
李秀云:咱这算什么夫妻,你和别人生孩子,连碰我一下都不愿意。我回来就是和你打离婚的。你抓紧办吧。
方序文答应着。
李秀云忽然不哭了,声音很小,显然是有些羞怯地唠叨着,说她其实是被家乡撵回来的,要这边出了证明,家乡才能接收她。
方序文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原因。他错怪了李秀云是为报仇回来的,这再一次让方序文感到深深的内疚。到现在他才开始懂了,他给这个女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不能原谅自己,只想着自己,而不替李秀云着想。他所以和李秀云结婚,是出于多么自私的打算。他欺骗了这个女人!
李秀云想起自己生活的艰辛,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方序文望着面前这个痛苦的女人,这个无助的女人,真的是手足无措了。他可以拒绝承认自己是坏人,但他无法拒绝承认做了一件坏事。这是事实。方序文恨死自己的虚荣,自己的伪善了。他怎么会错误到欺负这么一个无助的女人,欺负这么一个备受生活艰辛的女人。他无法原谅自己!
方序文是连夜跑去找范东岭的。
方序文出门之前,本来是准备给李秀云做好饭才走的。做饭实际很简单,把馒头和剩菜热上就行了。他习惯这样了,一次做好够吃两天的饭。他告诉李秀云,他热热饭菜就去想办法。他不能说出找范东岭想办法。李秀云这才知道是给她做饭,赶紧拦住。方序文这时变得很执著,一定要自己为李秀云热了饭菜,再端给她,因为他越想越觉得有愧于这个女人。李秀云几乎是推开了他。李秀云狠狠地说,少吃一顿饿不死。她只想早办完早走,她一天也不想在这里丢人了。
方序文把情况和范东岭说了,范东岭说我去找老皮吧。范东岭说完就出屋了,朝师部大楼走去。他知道这时候老皮还在办公。这一阶段,保卫科的工作特别忙,不光是老皮,大家都是一吃了饭就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
范东岭把情况跟老皮说了,老皮说他现在抓专案工作,让范东岭去保卫科说去。范东岭又去了保卫科,和保卫科副科长说了这个情况。
范东岭:两口子不合,李秀云打离婚要回老家,看咱们保卫科能不能给出个证明,没证明那边户籍、保卫部门也不接收李秀云。
副科长:现在正搞整风运动,等运动完了再说吧。
范东岭知道就是这个结果了,又赶回去,好把情况告诉方序文,方序文还要给李秀云做工作。
范东岭走后,副科长就去找了老皮。
副科长:李秀云跑回老家现在又跑回来了,这里面会不会有啥问题?咱们简单给开个证明,以后出了问题怎么办。
老皮想了想。
老皮:范秘书也找过我了。我看就放放,找时间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其实那天晚上,卓娅也去了方序文住处。她是悄悄走的。这很容易。她轻轻推开后窗,登上预先放好的椅子,踩到窗台上,就跳了出去,然后关上窗子。她穿过小树林,上了柏油路,向西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