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人们都从椅子上起来。短暂的休息之后,桌子早经服务员搬走,椅子靠墙放了,包间布置成了舞厅。大家起身各自邀了舞伴,方序文没有起身,坐在一个角落里,等着阿米娜回来,继续和阿米娜跳。范东岭的第二支圆舞曲拉得已经十分热烈了,男服务员的合奏也协调得简直浑然一体了。大家一对一对地旋转的时候,都注意着舞步和一旁跳舞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卓娅走进来了。范东岭低头按着琴键,他的手指灵活地动着,他的情绪使得他这一会儿都激动地抬不起头来,奔放的乐曲使得舞者快速地旋转着时,范东岭才扬起身子拉开了手风琴,也将身子打开,并且向一旁,又略向后仰着。这时候他看见卓娅和方序文在一起跳舞。
他先是看见了卓娅。卓娅的身子被别人挡着。他并没有在意。可是当他的舞曲引得卓娅旋转起来,她那一头的秀发也扬了起来时,带出了方序文的笑脸,和方序文飘逸的长发。范东岭吃惊地差点拉错了音符。只是他这时有足够的镇静迅速调整好自己。他想,毕竟卓娅是卓兰的妹妹,卓兰还是了解卓娅啊。当卓兰说这才是开始,还没到后面呢,他还在心里埋怨卓兰总是大惊小怪,这样的场合,政委也在场,卓娅怎么会胡来。
他看见卓兰了。卓兰应该是看见卓娅和方序文在一起了。他去注意卓兰的眼神时,卓兰的眼神一下扫向了他。卓兰的眼神明明是在说他,看见了吧,我说还没到后面呢,你不相信,你看咋样?范东岭赶紧躲开卓兰的眼光。而卓兰已被作家带着背对着他了。范东岭忽然想,这时候作家会看见卓兰怨恨的眼神吗?那眼神只在一瞬间,立刻,那种怨恨的眼神就变成欢快的眼神了。他又去看政委。政委正和一名女服务员跳着。而且政委带着女服务员旋转时,是灵巧地从方序文和卓娅的身边旋转过去的。他没有看见政委有丝毫的不高兴。政委一脸的笑容。他又看见,卓娅望着政委时,眼神调皮,似乎夸奖着政委的舞步。他看不见政委面对卓娅和方序文是什么表情,因为政委已经背对着他了。
小王走进老皮的办公室时,墙上已没了地图。小王把纸条放在老皮的面前,然后背诵着。
小王:我脸上绽放着蝴蝶般的笑容。
老皮惊诧地望着小王无比严肃的面孔。并且,小王无比严肃的表情里还透露着些许的愤懑。
老皮:我是谁?
小王望着老皮惊诧的表情,小王脸上些许的愤懑已变成了沉思的神情。
小王:前面还有一句。我是从南方飞来的蝴蝶。方序文的诗。
老皮望着面前的诗句默默无语。他已不再看小王。他脸上惊诧的表情也已消失。
小王:我请示一下,找北京的作家了解一下情况。
老皮站了起来,掏出烟点燃吸着,踱到墙边。那面墙上当时挂着那张图。老皮停下来面向小王。当时那张图就在他背后。
老皮:别胡来,让政委知道了,非狠狠刮你鼻子不可,我也跑不了。
也是在这天晚上,老蓝来到江季军的办公室,向江季军请调工作。
老蓝:我还是去礼堂吧。之前不愿意去,是好面子思想作怪。我克服了这个毛病,无论组织分配我干什么都要干好。
江季军没想到老蓝已经克服了好面子思想。江季军十分高兴地拉老蓝坐下,又要泡茶。
老蓝:不行。这会儿喝茶一晚上都睡不着觉。
江季军:那抽烟总可以吧。我请你抽高级烟。
江季军过去打开柜子,里面有一盒蓝牡丹,已拆了包。江季军抽出一支递给老蓝,自己也衔了一支。他先给老蓝点着,又给自己点着,吸了一口,吐出去后,才十分感慨地说起来。
江季军:老蓝,问题也没有那么严重。你的工作一直做得很好,有目共睹。干熟的工作谁也不愿意离开嘛。
老蓝:我还想了一些,方序文懂技术,抽出来可以多干些技术活儿,放在那里可惜了。团场很需要他。
这才是江季军的真实想法。江季军高兴地一拍腿,又去拉老蓝的手握着。
江季军:老蓝,你这么考虑问题很全面呀。原先没安排方序文去礼堂,就是考虑到这个问题。你知道团场多会儿来电话要人。老蓝,你愿意去礼堂工作,可解决大问题了。
老皮是往小卖部方向去的途中,小王快步追上来的。
小王:老皮,孙老头开车送作家去机场,坐飞机去乌鲁木齐换乘火车……
老皮:知道了。
老皮没把小王说的情况当回事,继续向小卖部走去。他烟抽完了,急着去小卖部买盒烟。
小王几乎是强硬地站在了老皮前面,挡住了老皮的路,老皮只好停下来。
小王:现在找作家还来得及,我上车陪作家去机场,一路上的时间够了。
老皮:不行。
小王:难道你认为方序文就一定不是我们要找的蝴蝶,为什么?
老皮:第一,方序文打成右派之前是革命军人。第二,方序文如果是蝴蝶,他不会跳出来,公开发表对党对社会主义不满的意见。
小王:就这两条?
老皮:这两条还不够吗?
小王:这两条根本站不住脚。也许蝴蝶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在右派猖狂向党进攻的时候按捺不住跳了出来。再者,之前我们已经有共识,蝴蝶很可能在战争时期就潜伏在革命队伍中了。而且这个方序文有技术,能拉会唱,都符合传闻中的那个蝴蝶的特点。
老皮:还有个情况向你说明一下。根据统计,在右派中基本排除接受潜伏命令的敌特分子。
这时候孙老头开车过来了。孙老头停下车喊着小王。
孙老头:小王,去不去,快上车。
小王望着老皮,老皮一言不发。
小王:不去了。
孙老头关上车门开车驶去。
小王:我知道政委、塔副师长都保这个人,你也认为这个人不会是蝴蝶。我保留个人意见。但要补充说明的是,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
小王眼里猛地涌出眼泪,赶紧转身走去。
老皮并不去望快步离去的小王,只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去小卖部买烟。
老皮接了烟,递上钱,正准备往外走,才惊奇地发现小卖部换人了。拿烟给他的并不是老蓝。
20
小钟把孙老头从司机班喊出来,自己先朝前走了。孙老头不知是什么事,就跟着小钟往前走。到了一棵大桑树下,小钟站住了,不等孙老头问他有什么事,他先问起孙老头了。
小钟:孙老头,让你帮着给出出主意呢,咋样?
小钟是坐下来说这番话的。孙老头也在他身边坐下来。孙老头当时正抽着莫合烟,莫合烟夹在两指之间。孙老头听小钟这么叫他,就叼上莫合烟,拽过小钟,一下用胳膊夹牢。小钟一点也不能动弹了。
孙老头:猪东西,你也叫我孙老头。
小钟:不叫你孙老头叫啥?那以后就叫你老孙同志。快松手,我快喘不上气了。
孙老头松了手,从嘴上拿下莫合烟,揉着被烟熏疼的眼睛,望着小钟的狼狈样还不住地笑着。
小钟:孙老头,我一个战友来信问我一件事,你看咋办?
孙老头:先说事。不说事我球知道咋办。
孙老头把抽完的莫合烟扔在地上踩灭。
小钟:怪不好意思的。是这样,我这个战友看上人家姑娘了,又不知道咋办好,你帮着给出出主意。
孙老头:勇敢地表示呀。
小钟:别尽讲大道理,大道理谁不懂,说些具体办法。
小钟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香烟递给孙老头。香烟是卷在一张纸里保护着。纸卷的两头都拧成了小揪揪。小钟是拧开揪揪拿出香烟,很珍贵地递给孙老头的。
孙老头看看牌子。
孙老头:牡丹的。政委的吧。
孙老头看烟牌子的时候,小钟又从口袋掏出了打火机。打火机上彩绘着一盆兰花,底色是橙黄的。小钟打着打火机伸向孙老头,给孙老头点烟。
孙老头赶紧衔了烟,凑上去点了烟,香喷喷地吸了一口。
孙老头:行啊,狗日的还全副武装了。又是政委的吧。
小钟:都是和卓兰同志借的。快说具体办法吧,首长的烟拿来不是给你白抽的。
小钟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笔记本是小钟裁纸钉成的。小钟又掏出铅笔。
孙老头:买上个笔记本,买上个钢笔,送给人家,你什么心思人家不就知道了。
小钟惊诧得都没有记录。
小钟:这么简单,我咋没想到呢。
政委的书桌上放了很多书,政委正一本本翻看,找他需要的内容。师子校大队辅导员金老师访问了政委,邀请政委为他们的队日写些什么,以鼓励少先队员们,以及正争取入队的非队员们。
卓兰在一旁缝着政委衣服剐破的口子,和政委说着话。
卓兰:你看这两个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还都躲着人嘀咕。
政委:哪两个?
卓兰:还能有谁,咱们小周和小钟呀。
政委:你管人家嘀咕什么呢。你给我嘀咕也把人都叫来听嘛。
政委划着火柴点着烟。因为卓兰把他的打火机借给小钟了。
卓兰:我就是唠叨一句,就惹出你这些话。
政委:人家平时什么都注意呢。人家说什么咱们都不要出声。你一问,你以为没事,两个小鬼可紧张了。要设身处地为人家想一想。
卓兰把缝好的衣服扔给政委。
卓兰: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自己是做政治工作的。
也就是卓兰把衣服扔给政委时,政委找到了他需要的内容,是苏联诗人马吐索夫斯基的一节诗。政委赶紧抄写好。
那天师子女学校确定的队日活动是参观人民邮局。塔副师长的儿子是中队长,他们中队邀请了几名非队员中的积极分子参加了队日。政委的大儿子在邀请之列。
参观人民邮局的原因是告诉孩子们一些寄信的知识。由于事前接洽得好,邮局的领导同志很重视,孩子们一到邮局,邮局的负责同志就出来迎接了,并且在招待室内,还挂了条幅,“欢迎师子校少先队员参观,祝你们健康”。
邮局各部门的专家向少先队员介绍了邮政业务知识,如信件的收发过程及扑灭死信的办法;如邮局在解放后新办业务,代购货物及发行书报杂志的情况。介绍完后,少先队员就到各部门参观。每到一处,那里的工作人员便热烈地鼓掌欢迎。
参观结束后,队员和非队员进行了座谈会,大家畅谈着收获。有的说通过这次活动,我们知道了许多寄信知识。信的种类有明信片、平信、挂号信、航空信。有的说他妈妈过去在平信里放人民币寄去老家,今天才知道是不可以的。寄钱要用保价信,我们不可以贪小便宜。寄信要诚实,否则查出要处罚,同时也对不起国家。有的说,邮局的叔叔阿姨说,过去邮局里有许多死信,大多是地址不明或写得糊涂。由于他们耐心检查,现在连这样的信也能送到收信人的手里。这种精神真叫人佩服啊。
队日结束的时候,少先队员和非队员在大队辅导员金老师的带领下,集体朗读了马吐索夫斯基的诗,就是政委送给师子校少年先锋队的那首马吐索夫斯基的诗:
祝祖国劳动和成长,
祝祖国的人民永远康健,
祝理想在生活中实现,
祝播下的种子开花。
政委在去师部办公大楼的途中碰见了孙老头。政委想起小钟借烟借打火机的事,就叫住了孙老头。
政委:孙老头,小钟要烟是给你吧,什么事?
孙老头:什么事我答应人家保密了,怎么说。
政委:说给我有什么。
孙老头伸手,政委把牡丹烟放在孙老头手里,两人在一段木头上坐了下来,准备抽烟说话。
孙老头抽出一支烟,点着,然后把牡丹烟放进自己兜里。
政委:你不要全没收了,也给我留一支路上抽。
孙老头从口袋里抓了两把莫合烟放进政委的口袋里,又放了几张卷烟纸。
孙老头:你再把卷莫合烟忘了,艰苦奋斗的传统也丢得差不多了。
政委:你缴获了我的烟,还教训起我了。
孙老头扯开话题。
孙老头:说给你,你可要保密,第一个就不能对卓兰说。
政委:行。
孙老头:小钟喜欢上小周了,找我想办法呢。
政委一下来了情绪。
政委:你出的什么主意?
孙老头:简单。让小钟送小周笔记本和钢笔。那时候你们鲁艺下来锻炼的男娃子、女娃子没少搞这一套。你看怎么样?
政委:我看行。这两个小鬼倒是一对。你好好帮他们,我奖励你。
小钟远远地望着,等政委走了才过来。
小钟:孙老头,一直想问你,你和政委啥关系,老这么随随便便的。
孙老头:啥关系,政委当年下部队锻炼,我是他的班长。
小钟恍然大悟。
小钟:我说你咋对卓娅这么好。
卓兰还想着和政委唠叨小钟和小周嘀咕的事,让政委说了她一顿,心里老大不乐意,心想,我就是要问清楚这两个到底嘀咕啥呢。
卓兰找到小周就悄悄地问小周。
卓兰:你这一向和小钟两个躲在一起嘀咕啥呢?
小周脸一下红了。
小周:大姐,你说啥呢,谁两个躲一起了,谁嘀咕什么了。
卓兰不知小周咋一下不高兴了,还埋怨小周惹不起了是不是。
卓兰:就是问一问,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也好给咱们参谋参谋。信不过我呀。
小周:首先就没嘀咕啥。没嘀咕啥又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
卓兰扬了声,一脸的不高兴。
卓兰:好,我清楚了,我不管你们了,你们有你们的秘密呢,和咱们说不上。可是有一样,其他首长的家事不许瞎嘀咕啊。
小周:我们公务员有公务员的纪律,犯了纪律有江管理员批评呢,大姐,你少瞎胡猜好不好。
卓兰:好,知道了。真是,一点都说不得了。
老皮来到范东岭的宿舍,一脸笑呵呵的模样。老皮能一脸笑容,连是老皮朋友的范东岭都感觉奇怪。老皮一年到头都绷着个脸,连师部大院的孩子都知道。
老皮破天荒地露出一脸笑容,是因为他要给范东岭介绍对象。他看范东岭都二十六了,还不着急找对象,都替范东岭着急。他知道范东岭条件好,要求高,就一直给范东岭注意合适的对象,那种认真执著的劲头,绝不亚于他调查敲窗子的事,和侦察潜伏敌特蝴蝶。
老皮:东岭,我给你寻了一个对象,你见一见。人家条件可好了,还是植物种子学家,和你一样是知识分子。
老皮称女方是植物种子学家是五十年代的习惯。就像对外夸赞的介绍,卓娅则是教育家,范东岭则是政治家。一般的高小初中学生,被夸赞的介绍,也是这个是少年物理学家,这个是少年地理学家。其实,女方就是团场的一名种子培育技术员。
范东岭绝没想到老皮是来给他说对象的。老皮能干这事?范东岭都觉得稀奇。同时,老皮这么冷不丁地袭击他一下,也让他不高兴。他心里有的是卓娅,他从没放弃过。当然,也从没向任何一个人表露过,老皮不知道不怨老皮。可是老皮也不能事先一点招呼不打,就找下对象,让他见面吧。这个面子他不能给老皮。此门一开,师部机关那些大姐们还不挤破他的门了。
范东岭:不见。
老皮:就是见个面嘛,你别扭啥呢。
范东岭:我已经有了。
范东岭知道要拒绝老皮只有用这个办法了。
老皮:我咋不知道?
范东岭:我个人的事还要宣传得全师都知道吗?
老皮:谁又说要你宣传了。我和你是谁,我和你是朋友,我你咋也不打声招呼,像话嘛!
老皮有些不高兴了,进门时的一脸笑容早一扫而空了。
老皮这么说是出于真心,这倒让范东岭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
老皮虽然为人简约,但毕竟是做保卫工作的,还是谙熟人性的。他知道像范东岭这样的知识分子好面子,事情没有个八九不离十的把握,是不会和人说的。尤其是搞对象这样的事,说出去了,没成,面子往哪儿放。
老皮:我清楚了,你们知识分子喜欢搞个鸿雁传书的名堂。
范东岭:你是不是又有闲功夫了。有闲功夫去调查人家两口子睡没睡在一起吧。
范东岭这是句随随便便的话,老皮听了脸色就变了。范东岭知道说坏了。老皮捶了范东岭一拳,是嗔怒,也是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