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霞又去照镜子了。不知是着急打扮,还是不好意思再对着卓娅好奇的眼睛说话了。卓娅刚来农场,农场的女青年就议论卓娅的眼睛,都惊叹卓娅的一对大眼睛好看。尤其沉静的时候,仿佛那眼波的流动是在述说着什么。
这时候,卓娅就沉静地用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问着小霞。小霞想着到底该咋说的时候,卓娅抬起眼来去望同屋的女青年。抬眼望着的时候,眼睛显得格外格外大,格外的美丽。同屋的女青年都在心里惊叫了一声。
小霞又继续说着。
小霞:听说戴着帽子呢。来过两次。有一次有人听见他在屋里用俄文小声哼唱苏联歌曲,唱得可好听了。他那屋前面都让女青年围满了,都贴着耳朵听他唱呢,他一点都不知道。一边看俄文资料,一边唱着,一定是有什么特别愉快的事让他觉得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一个人享受着快乐。
小霞的声音有点忧伤。大概是因为遗憾这个漂亮的人犯了错误。卓娅的美目瞬间移向镜子里的小霞,去看小霞的忧伤。而同屋的女青年望见卓娅的眼睛那么动人地一转,黑色眸子在洁白如绢的眼窝里敏捷地滚动了一下,她们又不禁在心里惊叫了一次。
卓娅已猜到这个人是谁了。她看见镜子里的小霞眼含忧伤,可是说到那个漂亮的人唱歌怎么好听时,眼睛里的忧伤又飞快地消失了,同时语调也充满了赞许的快乐。
卓娅的心在这一刻一下又被那个充满星光的夜晚占据了。卓娅开始故意问着小霞,用的是那种快乐的人所有的愉快的语调。
卓娅:歌唱得好听就听唱歌吧。用耳朵听,干啥还要打扮呢?
同屋的女青年都望着卓娅那有意做出来的狡黠的目光。卓娅的眼睛因此流露出调皮的神情。加上嘴角上扬时的魅惑,同屋的女青年再次在心里赞叹着卓娅的美目是可以征服所有的男人的。
小霞听了卓娅的询问,几乎是要浩叹了。她不懂卓娅这么好看,怎么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听不懂。但是小霞又马上原谅了卓娅,因为卓娅没有看见那个人,靠想象是无法描摹那种罕有的漂亮的。
小霞尽管没有浩叹,但是她的语调还是充满着浩叹。
小霞:你真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那人长得那么漂亮,都无法形容了,还听不出来吗?
小霞都有些要生卓娅的气了。小霞已经很难为情了,因为不能形容出那人的美貌,这让小霞难受得快要哭了。或者是无法形容吧,或者是本可以形容出来的,可是又怎么好意思形容呢。少女的情怀使得小霞恨不能就哭一哭。她多想无所顾忌地形容一下那人的美貌啊。她甚至相信只有她才懂得那人的美貌,只有她才形容得出那人的美貌,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只是懂得那人美丽的形貌,而且懂得那人愁苦的内心。
卓娅的目光沉静地像月光下伊犁河无波的河面。卓娅沉静的目光抚慰着小霞淡淡的忧伤。卓娅知道,淡淡的忧伤是最不易说出,又最让人心疼的。
卓娅要帮助小霞。可是卓娅不能十分公开地帮助小霞。卓娅马上明白,她抚慰了小霞的忧伤,可这淡淡的忧伤又不知不觉地潜入了她的心里。卓娅想,或许这种淡淡的忧伤是可以分享的,因为它美妙得让人痴迷。
卓娅:光唱歌有啥好听的,你去借个手风琴,边拉边唱才好听呢。
小霞惊讶地将嘴微微张开,皓齿在红唇之间只微微显出一条白线。因为她控制着自己的情感,不然,她心底的秘密就会从她的嘴里流出。
小霞:那人会拉手风琴?
卓娅反问。
卓娅:会用俄语唱歌,那么有文化,能不会拉手风琴吗?
同屋的女青年在这一刻全都醒悟了。
小霞高兴地直拍手。
小霞:还有什么建议没有?
卓娅:反正是文化活动,你也不能让人家穿着工作服唱吧。找上件俄罗斯衬衣,一顶维族小花帽,那才好看呢。
不是小霞紧跟着追问,卓娅恐怕要说出方序文的名字了。因为卓娅这时仿佛已经看见了穿着俄罗斯衬衣、戴着维族小花帽的方序文了。
不知怎的,一片碧绿的,饱含水分、饱含光泽的树叶落在了她的肩上。她的青春的、充满弹性的肌肤,将这片碧绿的树叶接连抛起了三次。恍惚间,那个充满星光的夜晚在她的脑际划过。卓娅禁不住呻吟了一声,仿佛要昏厥了似的,幸亏她提早握住了床沿。可是她明显地感觉出来了,她的嘴唇已有些发干。
小霞紧跟着的追问帮助了她,使同屋女青年的目光都集中在小霞身上。这时,卓娅的目光投向摊放在膝盖上的手心时,看见的确有一片碧绿的、卵形的树叶在她的手心。她想起来了,回来的时候她曾在一棵樱桃树下歇息过一会儿。
是小霞的追问帮助了她。
小霞:维族小花帽好找,可是上哪儿去找俄罗斯衬衣呢?
卓娅:也找维族人借呀。
卓娅说这句话时的声音是颤抖的。幸亏小霞和同屋的女青年提前已拍响了手,才使得那颤动的声音没有透露她心里的秘密。
小霞和女青年们喊着对呀对呀,向屋外拥去。
女青年们簇拥着小霞向屋外走去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看见小霞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但大家都没有责怪小霞。
小霞和女青年们拥出屋后,小霞的泪水就管不住地淌了下来。小霞尽管在心里责怪着自己,但也无法控制住泪水不让它溢出眼眶。
小霞甚至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小霞再也走不动了,就蹲在地上流起眼泪,并发出轻轻的抽泣声。女青年们依旧没有去责怪小霞,而且都蹲下来,把小霞围在中间,没有人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轻轻地把手放在小霞的手上。
卓娅这时在屋里独自坐着,她真想趁着屋里没人痛哭一场。那个充满星光的夜晚,使得她充分体验了少女久已渴望的痛苦。她多么想痛哭啊。她要用泪水润泽这花一般的情感,她一点也不能让它枯萎啊。
这时候她觉得整座屋子仿佛都在震动,并且伴随着辽远的哭泣声。这哭泣声很像小霞的声音。卓娅惊慌着的时候,发现她手握着的小霞的那面镜子也震动着。直到这时候,卓娅才发现是她的手在抖动,她的身子也在抖动。她知道泪水这时已无法制止地涌出了她的眼眶,濡湿了她花朵一般的面容。
卓娅知道这人一定是方序文,就走出去。
卓娅远远望见方序文正满脸满手油污,在门前洗脸。卓娅明确无误地感觉到,那个充满星光的夜晚又要来临了。但是现在她不能过去,因为她的眼睛里已涌满了泪水。泪水使得远处的方序文也变得熠熠生辉了,让人觉得他浑身都缀满了星光。
她看见一只蝴蝶落在了他汗湿的肩头。他的肩头一动不动,仿佛丝毫也没有感觉到那只蝴蝶的重量。这应当是一只从阿尔泰山麓飞来的绢蝶。银灰色的翅膀上点缀着黑色的圆点和红色的圆点。是不是阿尔泰山麓的绢蝶太珍贵了,他舍不得稍微动一动肩膀,如果是这样,他会是多么地可爱,又多么地傻气。卓娅禁不住想笑的时候,猛地醒悟他是因为太累了,只是想那么待着歇一歇,这从他双手撑在凳子上的姿态就可以看出。所以那只绢蝶触摸他时,那痒痒的感觉他一点也体会不到。忽然,卓娅的心痛楚起来,她的眼睛再次涌满了泪水。她多么想就做了那只绢蝶停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抚慰他,连同他的痛苦,他的疲劳一起抚去。她知道,背负着痛苦比背负着艰辛还要累。
这时候她听见远处传来了笑声,知道小霞她们来了。她又从树后探头望去,看见小霞和同屋的女青年拿来手风琴,和俄罗斯衬衣,维族小花帽。卓娅看见方序文有一刻望着俄罗斯衬衣发愣,她知道方序文一见到俄罗斯衬衣,马上就觉出她在这个农场了。
那只绢蝶不知什么时候扇动着翅膀飞过来了。她甚至可以听见绢蝶一下一下扇动翅膀的声音,有些缓慢,有些沉重,还带来了阵阵清风。好大好美丽的一朵绢蝶啊。它的翅膀仿佛遮蔽了这一片天空,空中处处闪动着绢蝶翅膀上那些个漂亮的大黑点和大红点。
夏天的傍晚很凉爽。穿戴好的方序文肩着手风琴从门里走出,女青年们就叫了起来。方序文说去河边唱歌吧。于是在女青年的簇拥下向河边走去。
风吹动着方序文的长发,也吹动了女青年的长裙。卓娅躲在远处,望着方序文和女青年们在草地上坐下,便躲在树后。一会儿就传来悠扬的手风琴声,和方序文那略带忧伤的歌声。这些女青年原本都是文艺爱好者,她们适时地在歌曲的某个部分轻声合唱着,以衬托方序文那美丽的声音。
又是一个傍晚。女青年们望着卓娅从马圈里把那匹栗色马牵出来时都开始窃窃私语,为卓娅担心着。
场长就站在门前。褐色的门板衬着场长紫红的脸膛。场长警觉地望着卓娅。
场长:卓娅,小心掉下来,我可负不了责任。
场长这样说的时候,眼光里闪露着对卓娅勇敢的赞赏。场长真的不相信卓兰的妹妹有这个胆,和卓兰温和的性情完全不一样。场长这么感觉的时候,自然是不会阻拦卓娅的。
那匹马开始小跑起来。场长立刻警觉地站直了身子。那匹马小跑着,也带着卓娅小跑起来。场长看见卓娅的神情有些慌张,立刻担心起来。
场长:你看……快松手!
卓娅已忘了松手。女青年们吓得惊叫起来。
场长:别叫唤,惊着马!
这时方序文正好在路上走着,被惊叫声引得朝这边望着。
场长高声喊起来了,同时两臂奓起,做出冲过去的姿势。
场长:松手!松手!
卓娅带着哭腔喊着。
卓娅:我松不开……
卓娅凄厉恐慌的声音在空气中飘荡着。
栗色马开始奔跑时,女青年们紧张地都朝后退去,沙沙的脚步声扬起了一阵尘土。
场长着急得只是挪不开步。
这时,从路上飞奔而来的方序文抓住了马缰。场长喘了口气,立刻喊了起来。
场长:瞎球闹!真是瞎球闹!出事了我和政委怎么交待。
场长大步走来要牵走马。
这时卓娅跳上了马背。场长惊得又停了下来。
场长:疯丫头,你不要命了!小方,快!
方序文一直望着卓娅。从一开始卓娅一手搭在马背上,然后左腿微微一屈,瞬间腾起身子。卓娅那条秀美的长腿扬了起来,使得整个身形轻盈而飘逸。卓娅像飞向了天空,又飘落在栗色马的背上。
在卓娅轻盈的身形向下降落时,方序文已跑了起来。女青年们看见方序文身子向前俯去,那条健壮的右腿蹬住地,左腿随即撩起,又稳稳地落地。然后再蹬住地,右腿又向上弯了起来。那是一种无比健美的身形,附着在方序文的身上尤其漂亮。女青年们惊讶地都喊不出声了,只是徒然地张着嘴。
方序文撵了两步就腾起了身子。方序文的身子仿佛飘了起来,飞翔着向马背冲去。方序文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同时伸出左臂从后面紧紧揽住卓娅的腰,伸出右手握住了缰绳,也握住了卓娅的手。
卓娅已感受到方序文从地面飞翔起来了。并且感觉出方序文的身子降落下来,轻盈地落在了自己身后。当方序文的手臂揽住她的腰时,她的腰猛地一收缩,胸脯向前扩展的时候,卓娅那深深的呼吸差点堵在嗓子里。卓娅知道,那个充满星光的夜晚如期而至了。卓娅的头随着栗色马向前冲去时向后仰去。卓娅的头越过了方序文的肩膀。她那天鹅般美丽的长颈和方序文粗壮的颈项缠在了一起,她深深感觉到方序文脖子的热度。她也感觉到她的秀发像瀑布一样地倾泻,盖在了方序文宽阔的肩膀上。
卓娅两腿之间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有些像那个充满星光的夜晚带给她的感觉。卓娅几乎是像濒死时发出的呻吟那样,低沉而绝望。她收紧了身子,双腿跟着使劲一夹,栗色马更加快地奔跑起来。
女青年们高兴地尖叫起来。
方序文一带马缰,栗色马偏着身子转过弯来,带着方序文和卓娅的身子也倾斜起来。
卓娅觉出倾斜着的时候,方序文的手臂略略往下滑动了一下,正好缠在她的腹部。卓娅富于弹性的腹部立时绷紧,跟着又放松,又变得柔软起来。她的腹部能体贴入微地感受到方序文那条手臂是多么地富于弹性,而方序文的五指此时是深掐在她的腰际。她乐意承受这微微的疼痛。她曾经是多么渴望着这个动作发生在她的细腰上,她这被许多人赞美过的细腰。
风在这一刻潋滟地吹动了他们的长发和衣襟,整个身形犹如飞扬在酡色的晚霞中。酡色的晚风也吹起了女青年鲜艳的裙裾,她们惊叫着按住了鼓动的裙边。酡色的笑容荡漾在卓娅的脸上,栗色马载着这对年轻的男女仿佛要飞向天空呢。
这是个充满星光的夜晚。在卓娅记忆深处的那个充满星光的夜晚,曾让她体验过少女梦寐以求想品尝的幸福的滋味。
这个夜晚,卓娅和小霞在外面聊着天。卓娅不时望着夜空缀满的黄色的星星。
卓娅:像这样的人,还戴着帽子,如果是你,你会嫁他吗?
小霞先是很羞怯,之后便大胆地告诉了卓娅。
小霞:右派要是允许结婚,嫁给他怕啥。人家又有技术,又会俄文,将来有孩子教育不犯错误就行了。
小霞语调平静,可是眼眶里却盛了满满的泪水。星光掺和在泪水中熠熠闪光,夜空因而变得更加璀璨。
小霞要抹去泪水时,卓娅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
卓娅:不要。多好看呀。
卓娅赞美的时候,就有一大颗泪珠晶莹地滚下了小霞的脸颊。
良久,卓娅又问。
卓娅:你说不怕,是光想想,实际也怕。
小霞:二牧场有个女的,长得可漂亮了,就嫁了一个俘虏过来的国民党军官。听说这个国民党军官还留过洋呢。两口子过得可好了。生了两个娃娃,一男一女,一个比一个漂亮,啥也懂,啥也会。
卓娅:可是毕竟有得就有失呀。
小霞:你光知道有得就有失,你咋不想想,有失才有得呢。要是光想得,就像普希金童话里的故事,渔夫的老婆光想得,最后又变成了穷人。
卓娅发现,泪水又涌上来,淹没了小霞那乌黑美丽的瞳仁。
范东岭来政委家送文件,出来的时候朝卓兰招招手,卓兰跟他到了走廊一角。
范东岭:方序文也去了卓娅下去的农场。
卓兰一惊。
卓兰:咋这么凑巧呢?是不是两个人早预谋好了,还弄出个皮革厂的技术员打掩护。
范东岭:没那么复杂。卓娅和方序文去同一个农场,彼此根本不知道对方也去了那里,这也是事实。
卓兰:那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范东岭:那我不告诉你,你知道了,不是又要说我知情不报嘛。我是想,这回的事情过去了,卓娅平平安安回来了,就算经受住考验了。
卓娅:你别拿这些话安慰我,你啥意思我还听不出来嘛。你抓紧过去一趟,两个人务必调走一个,出点问题就是大问题。
孙老头把车停在路边,喊着在田里干活的卓娅,卓娅飞跑过来,上了车。
卓娅:你怎么来了?
孙老头:路过。有没有什么困难?
卓娅:没困难。能有什么困难。
卓娅吸着鼻子找着好吃的东西。
卓娅:什么东西这么香?
孙老头:这个躲不过你。
孙老头拿出饭盒递给卓娅。
孙老头:趁热吃了。
卓娅吃了一口就说好吃。
卓娅:是什么?
孙老头:猜不出来吧。茄子干炒辣子。茄子干是老皮晒的。知道你准爱吃,我在旁边那个农场炒好就赶过来了。
卓娅:行,孙老头,咱们没白做朋友,老想着我。
孙老头卷了支莫合烟吸着,笑眯眯地望着卓娅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