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右派摘帽和取消成分的消息,贫协主席老张才立刻中风了,是巧合还是因果,谁都说不清楚。六叔和许曾赶到萨边时,老张才还在顽强地拔气儿,用那只能动的手拉着他们俩,呜呜啦啦地哭着说:“你们得替我给中央写封信说说,成分不能随便就取消了啊。地富反坏右人还在心不死,江山说变色就变色,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毛主席他老人家死得早,就得让邓小平给咱贫下中农做主了!”六叔和许曾也转着泪,点头敷衍着。在随后的大半天弥留里,他一再用渐渐黯淡的目光询问这桩事。为了能让他走得利爽,许曾就俯在他的耳朵上说:“写信来不及了,我打了长途电话,还是加急的。中央很尊重你的意见,收回了决定,成分又重新恢复了。你到那边去,继续当你的贫协主席吧!”老张才强笑一下,带着挽狂澜于既倒的满足,终于闭上了阅历深多的眼睛。这位最后的贫协主席坟前摆着四个他平时最爱吃的菜,都是六叔亲手烹制的。
油田召开了座谈会,让六叔参加,想通过他的亲身经历谈谈取消成分的意义。六叔是不爱抛头露面的,这且不说,黑帽子使他深受其害,好不容易熬上个红帽子,没得到一丁点益处,突然一声号令,竟叫统一脱帽了,你叫他说什么?就私下对夏晴嘀咕,咱的命咋就这么不好呢,熬满了长刑,又遇到了天下大赦。取消了我的贫农成分,说不定比焦洪林被撤职还痛苦呢!夏晴明白,他心疼成分,是因为它实在来得不容易。就劝慰他说,其实我也不想戳穿你,你那个贫农是走了后门的,经不住推敲,如果不取消,早晚还会露馅的!六叔有些恼恨,说这话有别人说的,还有你说的?为了一个贫农成分,我装猫装狗的,活得都不像个人了。我要是个正装的贫农,能找到你头上?夏晴也不让步,就说,怎么样,老张才并没说错吧,这就叫阶级斗争松一松,阶级敌人攻一攻。刚刚取消了成分,假贫农真地主就原形毕露,要搞复辟了。米新朵好,你找米新朵去呀,一切从头再来嘛!六叔急不得讪不得,就把夏晴放倒在炕上,拉上窗帘,炫耀武力说,那好吧,光天化日之下,地主又把贫农压在最底层了,你随便告去!夏晴格格笑着,吓唬说,孩子回来了孩子回来了。六叔哪里肯信,就一阵暴雨狂风,把本该放在夜里办的事提前办完了。——干打垒太小,只有一铺炕,很多夫妻都这样和儿女打游击捉迷藏。
楼房说盖就盖,不是一幢一幢的,而是一片一片的。北方油田就像一只解开了脖套的鱼鹰,替主人捕够了鱼,该轮到自己进食了。按照国家政策,不过是留用了收入总量的一小部分;而仅仅是这一小部分,就已经很可观了。在人们的心目中,住楼房还是挺奢侈的事,等于一步登天了。先住进去的人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破坏了同甘共苦的誓约,对不起周围的工友似的。在蹲便与坐便的选择上,人们一致倾向前者,觉得能在屋里解手就已经很过分了,再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那还像话么?简直就不像劳动人民了。人们开始羞答答地享受着最简单最初步的城市文明,却又发现,从睡炕到睡床,从夜不闭户到关起门来过日子,不啻是一个质变量变的过程,几乎就是一次精神上的万里长征。
刘播分到了第一批楼房,这也是大家一致认可的。别处称做两室三室的开间,这里就叫两代户三代户,暗含着人口和辈分需要的标准内容。刘播只有两代人,却分了一套三代户,这与他的级别和资格不无关系。他把三大队迁来萨尔图的老朋友都叫到家里来“燎锅底”,惟有许曾不是三大队的人,又自然是少不了的。其中还有焦洪林,尽管大家见了他全都不尴不尬的。
自然还由六叔上灶,原料菜都是崔大可从接待处弄来的,刘播也象征性地交了几个钱。大家刚刚坐下,就听到有人敲门,开了门,全都惊呆了,来人竟然是张老板,穿戴得整齐干净,全面刷新了往日形象,怀里抱着一块淡绿色的奇石,下镶一个紫檀木底座,往那儿一放,立刻满屋生辉。这礼物显然过重了,刘播踟躇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是好。张老板说,是从南边买来的,没用几个小钱。其实就是一块石头,意思是说,咱们的友谊坚如磐石!大家这才猛然清醒,这个一直被叫做张老板的张老板子,恐怕要成为真正的张老板了,——他已经不再坐摊掌鞋,而是用他的积蓄做本钱,当起了倒爷,一趟一趟往前方跑,往油田倒腾服装倒腾鞋,规范的称呼是服装批发商,赚得钵满盆满了。
大家坐下来,寒暄了一气。见晋元峰拿着一副扑克,在桌子上熟练地倒来倒去,就说,你不是研究过袁天罡鬼谷子伏羲八卦么?给我们算算吧,都是什么命。晋元峰说,不能算,得罪人。大家就说,没关系,玩嘛。晋元峰就抽出几张牌来,每张牌用笔写上一个字,叫做鬼笔禅示,然后又洗牌数遍,念念有词地摊在桌上,让大家依次摸来,再一一亮开:许曾是攻,张老板是守,刘播是定,六叔是熬,焦洪林是躁,崔大可的是乱,晋元峰自己是苦。
众人就嚷嚷着让晋元峰解释。
晋元峰说:“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是每个人一生的命运凝缩和人格概括。”
许曾说:“这个攻字我明白,我办什么事都像李逵似的,脱光了膀子抡起板斧就上!”
晋元峰说:“你厉害呀。当年看你指挥钻塔搬家,那个潇洒劲儿后来我才对上号,跟小泽征尔指挥乐队一样。”
张老板说:“我怎么会是守呢?我守什么了?倒在让看守给我守了那么多年。”
晋元峰说:“这就是说,这么多年虽然你背着可耻的罪名,却一直守身如玉,从来就没有花花事。”
张老板嬉笑说:“可不是如玉吗,入他妈的监狱了!”
崔大可说:“我咋这么倒霉,摸着个乱字。这是啥意思?”
大家窃笑。
晋元峰:“乱也不错,乱红成阵,所以才有春泥护花一说。”
崔大可看着晋元峰,嘴上操操的。
刘播就把扑克牌一划拉说:“开饭了开饭了。都是自娱自乐胡扯淡的事,自己愿意咋寻思就咋寻思去!”
大家就擎着酒杯,集体地分别地撞着,说一些怀旧的话题,进而唤起老会战的归属感。焦洪林正为那个躁字犯嘀咕,伸出筷子,颤颤地夹了一个八珍丸子,刚刚送到嘴边,手上一抖,那丸子竟然掉到了地上,又滚到了很远的地方,被谁一脚踏扁了。
大家都笑了,张老板的笑声尤其峭拔,有感而发地说:“太他妈有意思了。一个香喷喷的肉丸子,眼看就吃到嘴了,没想到关键时刻掉蛋了,滚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被踏上一只脚,最后啥嘛不是了。”
焦洪林就撂了筷子说:“你啥意思?”
张老板说:“明摆着的事,还用我说破吗?你小子太冒进,也就是太急躁,巴不得共产主义明天就实现,事事总往前抢,没想到走着走着,突然一声口令,向后转走了,结果尖兵反倒成了落伍者,官没当成,闹个罐养王八——越长越缩缩。这太有意思了,想让人不笑都不行……”
焦洪林满脸晦暗,还说着硬话:“怎么是向后转?还不是为了共产主义远大目标迂回前进嘛。我调转工作也是很正常的,身是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砌上高楼不骄傲,砌到厕所不悲观。”
张老板说:“别打肿脸充胖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当成砖?你这是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呢。看你那个熊样子,不就是一个副科级嘛,刷就刷了,算个鸡巴!别可着一棵树吊死,实在不行,下来跟我干吧!”
焦洪林就露出鄙夷的神色说:“我怎么能跟你干?你这算是咋回事?你再好也姓私,我再不好也姓公。你是小商小贩,我是堂堂的工人阶级。我就是要饭,也要不到你的门口去!”
张老板说:“你这种人,就是精神上有病,属于自宫性质。这么大的岁数,两个‘三五八’都带拐弯了,还自拉自唱呢。赶快找个老婆,生个孩子,塌塌实实当老百姓,这才是正经事。我现在才明白,你口口声声要解放世界上那三分之二,其实,你自己才是被解放的对象呢!”
晋元峰打圆场说:“也对,回归自我吧,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织女牵牛星,老百姓的日子是很实际的呀。再说,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也是头等大事,耽误不得!”
焦洪林睥睨着张老板说:“我怎么没干正经事?三大队所有油井上的每一个螺丝疙瘩,我差不多都亲手卸过上过擦过。全油田每年五千多万吨石油,也有我亲手采出来的那一部分。我不是不正经,而是太正经了,正经过头了!”觉得不能尽意,末了又加上了一句“文革”常用的套话:“鹰有时比鸡飞得还低,可鸡永远飞不了鹰那么高!”
张老板哈哈大笑起来。他说:“焦洪林,我操你妈的,到这种时候了,你还跟我装?又是鹰又是鸡的,离开家乡十八年还不回家,你还是个人吗?”
当时六叔正在厨房里忙着最后一道罗宋汤,听见里屋一阵杯盘乱响,就知道这酒喝呛了。他拿着那把祖传的炒勺闯进来,只见焦洪林和张老板两个手上都掂了酒瓶子,正在隔着桌子叫板。六叔当年就领教过血虫虫的酒瓶子,明白这东西的厉害,可兼做冷热兵器,弄不好会出人命。危急时刻,就把炒勺擎在头上,高声喝道:“都给我住手。哪个敢在楼房里撒野,我就把勺子敲到他头上去!”
两个人都不吭声了。
刘播说:“张家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忍心欺负一个失势的人?你就这样坚如磐石?把你的破石头拿走!”
张老板怪笑一下,放下酒瓶,掂起那块石头来说:“好吧,我拿走。我心里明白,你们都瞧不起我,认为我不走正路。什么他妈的坚如磐石?本来都是一些很松散的分子,因为地下的高温高压,才团结凝聚起来了。现在,没有了那种条件,分崩离析,也是必然的!”说着,用力一掼,砰然一声,那块石头跳了一个高,居然没碎。
张老板借着酒力,大哭起来。他这么一哭,在场的人联想到历历往事,联想到他的特别不幸,也跟着哭了。焦洪林走过来,抱住张老板,两人马上和好了。
焦洪林边哭边说:“我不是不想回家,我是没脸回去呀。”
张老板说:“你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像我,强奸犯。”
焦洪林本来是不想说的,可话已经到了嗓子眼儿,想咽也咽不回去了,终于道出了当年欲说还休的谜底——原来,他们村里人辈辈不出息,没想到一个放牛娃把牛放丢了,不敢回家,跑出去找饭吃,竟然当了营长,回乡的时候,是乡亲们用太师椅抬过河的。家乡放了鞭炮,还杀了两口猪,全村人都沾了光,聚在大场院上吃席。焦洪林也是喝了几口包米酒,就嘀咕说,营长算个鸟,在军棋里,营长不过就是蹚地雷碰炸弹的……村长是营长的叔伯兄弟,听了这话,就捉贼捉赃一般抓住他的手腕子,向全村人宣布,姓焦的小子不尿营长,他要当大干部哩。可你也不搬块豆饼照照,带秦琼那两步走吗?日后能当上大队会计,那就是祖坟冒青气了!如果焦洪林蔫着不应声,也就罢了;偏偏酒劲儿把犟劲儿勾上来,便豪气冲天的,捋着他的话茬,向全村人朗声说道,如果我不干上营长这级,就不过村前这条河!场院上的人一片嗷叫,有人还鼓起掌来。村长叫号说,那好吧,要是你能干过营长,不用别人抬,我亲自背你过河!……
大家面对那块摔不碎的石头,发出长长短短的叹息声,谁都说不出话来。
这天晚上,张老板喝多了,非要六叔送他回去不可。他们就互相搀扶着,迈着绵软的太空步,从萨尔图初显轮廓的街区走过。张老板住在一个小旅店里,单看这个,是看不出他有钱的。他打着源源不断的酒嗝,对六叔说:“咱们都让晋元峰给涮了。其实每个字都是他针对每个人写出来的,他要是写上王八蛋谁也没辙,只不过他使了障眼法,把牌准确地分发给了每个人罢了。”
六叔说:“别人对不对我不敢说,我这个熬字是极准的。过去我是熬过来的,今后大概还要继续熬下去。”
张老板说:“本来是属于你的花,被别人偷走,摆到了自家的窗台上,你只能看着,又不能认领,还得帮偷花的人看护着,那是什么滋味?也就是个熬吧。”
六叔说:“也不仅仅是这个。有时候,其实就是一种感觉。”
张老板俯在六叔耳朵上说:“马御厨,你猜我赚了多少钱?这个数!”他用手比画了一下,可走廊里光线太暗,六叔没能看清。
张老板接着又说,“我平日里坐硬板,睡地板,日床板,为的就是能当老板。哥们,我已经属于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啦!”
六叔有点儿发蒙,心里还拒绝相信,暗自说道,这不是真的,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可走到门口,发现一个女孩团缩在那儿,怀里抱着一个挺大的钱包,正在等待张老板交账,这才醒悟,他无法想象的事情,已经明明白白地发生了。
女孩站起来,柔弱地叫了一声叔。
张老板说:“你一直就在这傻等?先放你那儿,明天再说嘛。”
女孩说:“那不行,这是不能马虎的。”
进了屋,女孩一五一十地给他点钱,连钢镚都点得一清二楚;而张老板看都不看,兀自跟六叔说笑。
张老板说:“这位是你马叔。听说过马御厨吗?他就是。”
女孩唇红齿白的,只是有些疲惫,显然是生意做得太累,生活没有规律,——有很多像她这个岁数的男孩女孩,都在迅速升温的市场里打拼,冷一口热一口,饥一顿饱一顿。她似乎惊讶了一下,叫了一声马叔,然后朝六叔腼腆地笑笑,继续点钱。
女孩说:“一共三千三百五十五块三毛二,叔,你点点。”
张老板把几沓整钱抓起来,塞到枕头底下,把零钱推给她说:“小敏哪,这是你的了。以后,零钱就不用算了,你自己收着吧。”
女孩不要,站起来说:“叔这么信得过我,我怎么能那样做?我走啦,叔,明天还得起早哩,你也早点儿歇着吧!”
女孩走了出去。六叔就问:“打哪找的帮手?挺好的孩子,还三老四严、四个一样哩。”
张老板说:“一个苦孩子,从小没爹,进城来给人擦皮鞋,一来二去,彼此熟了,我看她挺把握的,就雇她给我管账。”
六叔说:“好像打哪见过。”
张老板说:“那年在铁西,你让我给你掌鞋,她就坐在我旁边。”
六叔似乎有印象,又似乎没有印象,就茫然地哦着。
张老板说:“我给你留了一双皮鞋。”
六叔说:“我还从来没穿过皮鞋呢。在采油队穿大头鞋,到采油指挥部穿翻毛皮鞋,进厨房穿软底胶鞋,出门散步穿老布洒鞋……”
张老板笑着,从床底下拿出那双皮鞋来,向六叔炫耀着牌子说:“这是正宗意大利货,我特地给你留出来的。没有鞋,穷半截,你马御厨一名二声的,也是个人物,从头到脚应该更新换代了!”
六叔说:“我不要,你卖了吧。”
张老板说:“是不是怕穿了我的鞋,会走资本主义道路啊?你们这些人,都在一个地方呆傻了。有机会到南边看看去,根本就不是一个节气,不是一种活法。薛小楠怎么说来着?不知有秦恬,无论老晋。”
六叔笑了,说:“那叫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张老板说:“我们的石油工人,穿过草鞋,穿过胶皮靰鞡,穿过大头鞋,那么多的鞋上,都有我缝过的针线。我从掌鞋到卖鞋,绝对是从土八路到正规军。今后工友们都能穿上我卖的皮鞋,挺着胸膛在大马路上咔咔那么一走,那才叫抖神呢。”
这么说着,张老板从床底下拽出一只大箱子,打开来,都是和六叔手上一样的皮鞋,有刘播的、晋元峰的、崔大可的、吕勤久的、焦洪林的、周密的……他知道每一个人的鞋码,早就给每个人都预备了一双。
六叔终于感动地说:“好吧,皮鞋我收下了。有一阵我误会了你。其实无论你的处境是好是坏,始终没忘记工友们,我这才明白,什么叫真金不怕火炼,什么叫坚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