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多看懂看不懂的事情都在发生着发展着。广播里报纸上总是说,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来越好。形势大好的重要标志,就是天下大乱,乱字当头,不乱不治,以乱求治,乱了敌人,锻炼了队伍,团结教育了群众。还总以北方油田为例,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来,石油年产量不断增长,已经达到了两千多万吨,占全国总量70%还多,而且盘马弯弓,拉开了持续蹿升的架势。铁人作为特邀代表,到北京去参加抓革命、促生产会议,当着几位中央领导的面,站起身大声吼了起来。他说:“形势大好,好个狗屁!我们那儿,地下水都快淹到了脖子,一个特大油田眼看就要毁了!”说着还用手掌在脖子上抹了一下。原来,造成地下水侵凌油层的原因,那就是大批技术人员“靠边站”,不懂技术的人当了权,不仅乱揪乱斗“漏网走资派”,还牵涉到了基层干部,揪斗到了“小爬虫”这一级。说到这些,铁人竟然落泪了。尽管事后有人说他“告御状”、“老保翻天”、“散布今不如昔”、“否定文革”,他的声音还是得到了中央领导的重视,立刻下发文件,对症下药地解决北方油田存在的问题。
秦恬这位“女臭老九”,就是这顶保护伞下的幸存者。她始终埋头科研,带领一个课题组,经过8,000多次现场观察,对20多项资料、30多万个第一手数据进行对比分析,发现油田水淹的原因,是传统的笼统注水法造成的,等于不分油层的厚薄,一概猛注。后来研制的了油水井分隔器,采用分层注水,分层采油的新工艺,局面很快被扭转了。
那天晋元峰演出从三大队路过,正遇见挺着大肚子的夏晴收工回来。晋元峰就叫车停住,下来跟夏晴说话。
晋元峰说:“身子都这样了,干嘛还不休息?”
夏晴说:“队里人手不够,干部们都在顶班。”
晋元峰说:“秦恬问你好呢。马御厨咋样?”
夏晴说:“还能咋样?就那样呗。”
晋元峰说:“美国人终于登上月球了。”
夏晴很吃惊:“真的么?”
晋元峰说:“我还是借秦恬的光知道的,为了及时掌握科技资料情报,允许他们经常偷听‘敌台’。这事儿你得跟马御厨说一声,我们在八年前就谈论过。”
夏晴凄笑一下说:“你看看,人家都到月亮上去了,咱们还在扯这个。——月亮上到底是啥样?”
晋元峰笑了:“啥样咱也没上去过,我估计,也就跟咱这地方开发之前差不多。”
夏晴叹息说:“秦恬是真正的嫦娥。我这个嫦娥身子太重,飞不上天了,只能留在地上,过老百姓日子了。”
夏晴这么说不是悲观,而是看不到任何光亮。六叔既不属于“漏网走资派”,也不属于“小爬虫”,陆续被解放的人员里根本就没有他这类。他依然在生活的最底层蹭蹬,被安排在修井队,整天油渍麻花的,成了名副其实的油鬼子。其实修井队的人也不在少数,可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是被贬下来的,虽然别人不说,他也知道自己的异己身份,处处矮人三分。只是在休班的时候,总不断有人毕恭毕敬地请他上灶,应付婚事啦、生日啦、老乡聚会啦……这时的六叔才露出他那从容裕如的微笑,举重若轻地说,好吧,我去。有什么呀,不就是掂对着做几个菜嘛。
这年的秋夏之交,六婶夏晴分娩了。是难产,婴儿坚持自己的创意,先伸出一只脚来,好像要试探一下落脚的地方,这显然是不大可能的,又被送了回去。夏晴流了好多血,不过她表现得很坚强,自始至终没露一个哭音儿。母亲和婴孩都在生死线上挣扎,六叔等在干打垒外面,如聆上帝的宣判,一会儿打哆嗦,一会儿出虚汗,就像发疟子一样。就在这时候,焦洪林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大帮人。六叔就诧异了,心里嘀咕说,这也不是群策群力搞大会战的事情啊,连啦啦队都是多余的。焦洪林面带笑容,离老远就向他伸出一双手来说:“马本良同志,祝贺你啦!”六叔说:“先别祝贺,还没生出来呢!”焦洪林说:“不是这件事,是那件事——刚刚接到了电话,你父亲的地主成分属于错划。现在经过上级有关部门的审查甄别,已经正式改为贫农啦!”焦洪林是不会撒谎的,甚至连玩笑都不会开,六叔就有点发蒙,嘴上喃喃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忽然醒过腔来,嗷地叫了一声,就像被烫着了似的。他用手敲敲挡着窗帘的窗子,大声喊道:“儿子,你咋还不出来?你他妈的还怕啥呀?你出来吧,咱是贫农啦!”说来也巧,只听里面一声响亮的啼哭,我堂弟马皎然降生了。
事变来得太突然,六叔没有准备,尽管他几经锤炼,还是免不了失态。他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像撒泼的妇女那样号啕大哭起来。他先哭爹,爹呀爹呀喊叫一气,又哭儿子,儿呀儿呀叨咕起来没完。他在外面哭,夏晴和孩子在屋里哭,哭声相互策应着,把在场的人全都感染了。
后来才知道,我老家燃油吃紧,地区革委会主任坐不住了,亲自出马到油田上来跑油。有了中央批示,严凌的腰杆硬了起来,一边陪客人吃饭,一边抱怨饭菜不可口,仍然属于忆苦饭的性质。三句两句,就扯到了六叔身上。严凌说,那么多外国来宾,都排着号要来咱北方油田看看,现在已经打了招呼的就有柬埔寨国家元首、坦桑尼亚总统、委内瑞拉国民议会副议长、缅甸总统等等,而我们的“御厨”却戴着阶级异己分子的帽子在下边改造,真是岂有此理。好好的人,非说有下毒的可能;假如总这么播种仇恨,那才是逼着好人下毒呢。严凌不说给,也不说不给,甚至连个油字都不提,派人陪着他,在广袤的油田东转西转的,就那么抻着。革委会主任也很突出政治,但没有石油什么都玩不转,打回去一个电话,那边就把电报发过来了。电文极其简单:经我地方革委会专案组调查甄别,马本良的父亲马顽石系错划地主,现改为贫农成分。于是,石油问题马上就解决了。
六叔往老家打电话,我父亲还不相信。他说,兔子大的人都没来过一个,怎么能说改就把成分改了?不是骗人的吧?六叔说,这成分那成分的,其实也就是一句话。可这一句话,是用多少吨石油换来的啊,我欠油田的太多了。我父亲说,这么说,我再也不用敲铴锣游街啦?六叔说,再也不用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我父亲说,可我习惯了啊,我不在人前低着头走路,腿都迈不开。六叔良久无语,后来就说,大哥,我要回家啦!
离开家乡九年半,六叔带着六婶夏晴和刚刚满月的马皎然,几经换乘,终于站到了家乡的老榆树下。六叔清癯如许,形象却仿佛被岁月涂旧了,我们都不大敢确认这还是不是原来那个六叔。全后沟村的人都来争睹六婶的风采,夏晴不是特别漂亮,却有着亲切善良质朴无华的韵味,一颦一笑,都像是为后沟村定制的媳妇。我父亲偷偷对六叔说,这个多好,看着多顺眼,幸亏你没把那个西洋小叭儿狗领回来,乡亲们还不得瞥咱。六叔说,你是没见过那个,其实那个……话不好往下说了,就此打住。回头又对夏晴说,师傅,你看你多善于伪装啊,当师傅像师傅,当劳模像劳模,当媳妇像媳妇,你不是隐藏在善良百姓中间的女赫鲁晓夫吧?夏晴笑着捶他,骂他缺德,守着家人还叫师傅,让人多难为情!家乡的五谷让她的奶水旺盛,奶香飘溢。棒得太厉害,晚上她只好求六叔帮着嘬嘬。六叔嘬得眼泪汪汪,他说,你让我想起了我妈妈。现在,你所有的角色都齐了。
在家人的陪伴下,六叔带着妻子儿子,到爷爷坟上祭奠来了。对着那一抔黑土,六叔保持着出奇的平静,或许他流了过多的眼泪,不想再对死去的父亲表现出软弱委屈的一面。倒是我父亲哭得一塌糊涂,他说:“爹呀,小六子回来看你了,小六子挺不错的。全国人民早就翻身得解放了,可咱家刚刚翻身得解放,足足晚了二十多年;你挣来的那顶屎盔子,到底被我老弟摘下来,扔到太平洋去了!”六叔捅捅我父亲,提示说:“连同国家贫油的帽子一起。”这样就有些不严肃了,我父亲只好补白一句:“爹呀,我说不清,还是让小六子自己说吧!”六叔这才哭出来,那哭声如同云雀直窜到天上去,又跌落到地上,泉水一般四处泼溅开。
返回的路上,六叔他们恰好遇到了陈南喜一家。两辆汽车在山路间错肩而过,这情景让六叔大有沧海桑田之慨。陈南喜做出了惊讶的口型,却没发出声来。这一回六叔运足了丹田之气,对着陈南喜的汽车大声喊道:“喂,我可是贫农啦!我早就应该是贫农,谁再想欺负我,姥姥!”
陈南喜没能听清六叔的话,只有“姥姥”两个字,在山峦之间涟漪般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