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的人还在愣怔,焦洪林抱着六叔号啕大哭起来。他说:“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受不了了。要是再忍下去,我就不是个人了。看着身边的工友一个一个被揪斗,而我又非得参与对他们的揪斗,那是什么滋味?你们揪斗我吧,打我吧,我们曾经同甘苦共患难,现在同挨批同挨打,这样也公道,我心里也能好受些。你们咋不想想,没有这些人流血流汗流眼泪,石油打哪来?能自己从地底下冒出来?如果你们找不到我的罪证,我可以给你们提供,——那次失火,是我最先发现的,之所以没马上扑灭,就是想让它着大一点儿再救,好体现我的个人英雄主义。我太想提拔了,太想当领导了。现在我全坦白,你们都来批斗我吧……”
焦洪林哭得汪洋恣肆,哭着哭着,竟然唱起《国际歌》来,慷慨激昂的,还配以大幅度的动作,就像电影里英勇就义的革命先烈。会场顿时乱成一团,造反派起初还以为他仅仅就是喝高了耍酒疯,越听越不对,才明白他是临阵反水了。便上去把他扭住,压下他的头颅,让他站到六叔身边作“喷气式”。这时他终于吁出一口长气来,对六叔说:“这下好了,你和我,都用不着再伪装了。”
会上,造反派以革委会的名义宣布,永不再起用六叔当厨师,因为他随时都有下毒的可能;为了防止他破坏油田,下一步他将被开除工职,择日遣返回原籍,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劳动改造。——什么叫做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看看阶级异己分子马本良吧,这就是。
六叔被迫离开厨房,并没和大帮牛鬼蛇神一起劳动,而是被打发去掏厕所,从一极走向另一极,这种化神奇为腐朽的绝妙讽刺,就比任何形式的批判更有力了。六叔躺在土炕上,看着一只蜘蛛在头上荡线,忽然受到了启发。对他而言,这样的生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不是他不想活,而是他被判了死刑,想活也活不成了。
就假装去掏厕所,偷了一根捆大车用的绳子,跑到农场边上的杨树林里,想找一根枝杈把自己挂上去。可是杨树都窜得极高,笔直笔直的,六叔费了好大的劲儿,还是够不着。此前他有过掏喜鹊窝的经验,就脱了鞋往树上攀爬,可惜此一时彼一时,一不小心滑下来,墩在了地上,把尾巴根儿垫得生疼,嘴上就咝咝哈哈的。很巧,那匹霜白马散放在草地上,被六叔吆喝过来,临时做了梯子,这一回,就比较顺利了。六叔给绳子打了一个死结,然后把脑袋伸了进去。只要他一声号令,马从他的脚下挪开,他就永远和尘世的烦恼告别了。他眷恋地看看如血的夕阳,在泼溅般的殷红里,原野上阡陌条条,油井房星罗棋布,缕缕炊烟袅袅升起,汽车往来奔跑,一群灰黑色的绵羊在缓缓蠕动……突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过她没穿工服,穿的竟是一件红色的新嫁衣,一团火似的烧灼着,迎着夕阳径直朝他走过来。
六叔怔住了。就在这凝固般的瞬间,霜白马急着要吃草,突然向前一动,致使六叔的动作没能完成,慌忙中只好两手抓着绳子,悬空在大杨树上。这场景有些滑稽,他蹬蹬腿,身子摇晃起来。六叔就不好意思了,咧咧嘴,向下惭愧地笑着说:“师傅,你回来啦?”
夏晴仰望他说:“你这是干什么?”
六叔说:“我……玩哩。”
夏晴说:“你可真会玩,我还没见有谁这么玩过呢。”
六叔说:“你结婚我没赶上,也没给你送礼物。”
夏晴说:“你别哄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六叔说:“我这个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到底露馅了!”
夏晴说:“我就是来和你结婚的。你要是不嫌弃,就娶了我吧!”
六叔一松手,人就掉到了地上。夏晴扔下手里的包包,一声啼泣,就扑到了六叔身上来。她一哭六叔也哭了,他们的脸贴在一起,泪水交流着,嘴就无师自通地对接起来。互相咬了一气,又觉得怪不好意思,就相视而笑,笑着笑着,又哭起来。
监管的人发现了六叔拿走了绳子,也就发现了他畏罪自杀的企图。三五个人寻迹而来,却发现了别一种情景。情急之中,六叔抱起夏晴来,把她放到马背上。那几个人全都瞠目结舌,似乎有些看不懂了。夏晴对他们笑了一下说:“你们放心,他不会跑的,想跑也跑不了。我替他请三天婚假,到时候再给你们送回来。”那根系在大杨树上的空绳套还在随风摆动。他们就眼看着阶级异己分子马本良带着已经过气的著名劳模夏晴,在火红的霞光里盘着那马,笃悠悠走向大荒野的深处。
静穆的荒野里,不知是谁在远处高唱西北民歌,那如泣如诉的声音随着晚风四处飘荡,若有若无,时隐时现,梦一样缥缈,游丝一般纤细: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一溜溜山弯弯相跟上……
目送他们的人说:“夏晴疯啦!”
他们又说:“夏晴疯得好!疯得真漂亮!”
六叔和夏晴完全是信马由缰,没有确定的目标和方向。
六叔回头问:“我们到哪去?”
夏晴紧紧搂住他说:“月亮上。”
六叔说:“那好,我们飞啦!”
霜白马撒开蹄腿,在草尖上昂首疾驰,马蹄叩响坚确的大地,发出动听的节奏,周围的空气都被撕扯得凌乱不已,归巢的鸦鹊就像纷纷的落叶。
入夜时分,他们真的跑出了人迹之外,在一处长满野花的地方停下来。
这注定是一场最为经典的婚礼。六叔和夏晴,就在秋天的草场上席地而坐,一镰弯月若明若暗,这让他们身处梦境一般。六叔掐了一朵小红花,轻轻为夏晴簪上,然后他趴在她的对面,仔细地端详起他的新娘来。他们曾那么熟识,却又曾那么陌生;他们那么抵近,却又那么疏远。在超长的对视里,他们像初次登台演出的新手,在本我和角色之间跳进跳出的,就难免笑场了。
六叔说:“师傅!”
夏晴说:“再别那么叫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媳妇。”
六叔说:“嫁给一个地主崽子,你就不怕受牵连?”
夏晴说:“我就是爱你,一切我都情愿。再说,没有这个地主成分,你也不可能属于我。”
六叔说:“你这个爱情女海盗,隐蔽得可真深哪,到了关键时刻才杀出来!”
夏晴说:“你这个钻进革命队伍来的阶级敌人,隐蔽得比我还深呢,看着比贫下中农还贫下中农!”
他们甜蜜地笑着,互相抚摩着,就像面对失而复得的宝贝。六叔把一根指头伸进了夏晴的束胸布里,勾了一下说:“真可惜,一个劳模,修行了那么多年,竟然被我拉下水了,你那个‘三五八’,鸟事不挡!”
夏晴笑得不行,娇嗔地捶着六叔说:“你可真傻呀。你以为那是什么?唐僧是西天取经,我是跟唐僧取经,那是师傅专门念给徒弟听的紧箍咒!”
六叔说:“真没想到,你还这么狡猾,系铃解铃都是你。作为师傅的夏晴,和作为媳妇的夏晴,哪个更真实?”
夏晴说:“我怎么回答你呢?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只有亲口尝一尝。”
六叔结束了理论上的探讨,转而付诸了实践。那才叫天当房子地当床呢,他们就像两个势均力敌的摔跤手,从这边骨碌到那边,又从那边骨碌到这边。作为六婶的夏晴展转腾挪,尽显身手,她热烈地呼号着,那代表着生命原始欲望的声音在苍茫大地上辽远地回荡。秋草成熟的香气被碾压出来,在地面上长久氤氲。霜白马在不远的地方悠闲地啃吃矮草,马嘴咀嚼的声音从容而镇定,月光投下了它健美游移的影子。在片刻的间歇里,饕餮的新婚夫妇忽然大笑起来,原来那马衔起了夏晴的束胸布,又发觉没有可吃性,便甩在地上,一只蹄子无情地践踏过去。夏晴把它抓在手上,揩拭着珍藏已久的新红,然后矜功自傲地把它祭放在月光下。
夏晴说:“天亮了,解放了!让我们把束胸布和国家贫油的帽子一起,扔到太平洋去!”
六叔说:“还有我头上那顶假贫农真地主的帽子。从今往后,我再也用不着撒谎了!”
夏晴说:“开除了你,你还是油田职工的家属,不会离开这块土地。无论他们怎么斗你,你都要想着,我会在家里等你。”
六叔说:“今后我就伺候你一个人,为你炒菜,为你做饭;你就是我的女皇,我就是你的御厨。”
夏晴说:“你是我迄今为止得到的最大奖赏。谢谢阶级斗争。”
六叔说:“我也一样。”
他们欣喜地流着眼泪,周而复始地做着同一件事。两个生命彼此连通着,在消耗中挥霍激情,平衡着生物能量指数。平时不大吭声的夏晴就像一口打开阀门的高压油井,不断喷涌着压抑已久的狂热。在彻夜的喃喃絮语中,六叔忽然融会贯通地笑起来,他说:“你猜这像什么?许曾说是钻井,要我说就是采油清蜡!”夏晴嗔斥说:“你可真坏。是哪个师傅教出来的?”六叔说:“一个假正经真不正经的女师傅!”夏晴说:“既然如此,那就别停下来,清蜡就要一气呵成,否则就会出事故!”六叔说:“我听师傅的,坚决照章办事!”……
第二天,太阳升得老高了,六叔和夏晴还躺在草地上酣睡。暖洋洋的阳光覆盖在他们身上,霜白马打着响鼻,围绕着他们蹴踏,几只鸟儿在他们身边嘀呖,简直就是一幅至纯至美的画面。醒来之后,他们互相看着,忍不住又笑。
夏晴说:“我们是不是太贪啦?”
六叔说:“蓄之既久,其发必烈;压迫越深,反抗越烈。”
夏晴说:“真不想回去了,可不回去还不行,我们离不开人群,我们得吃饭哪。所以,你老爹没说错,别的都能打倒,做饭的是打不倒的,就是打倒了,还能爬起来。”
这一回他们倒换了位置骑在马背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爱情盘点。
六叔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们绕了多大的圈子啊,那时候,我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却连一次手都没握过。”
夏晴说:“可是我嗍过你的手指头,难道你忘啦?从你抓阄那天起,我就知道,这是天定的缘分,你早晚是我的。现在,终于瓜熟蒂落了!”
六叔说:“现在我成了阶级敌人,别人躲我还躲不开呢,你却朝我走过来,不但给了我爱情,也给了我生命。再说,你还是我师傅呢!”
夏晴把头靠在六叔身上,她眼泪汪汪地说:“马本良,我得向你坦白,我喜欢你的同时,也在嫉妒米新朵;我帮助她的时候,实际上就是在帮助你。如果你真跟她结婚了,我会很痛苦,痛苦过后,又会为你感到幸福。一切一切不是别的,就是因为一个爱字呀!”
六叔双手紧搂着她的双乳,他们在马上又长吻起来。霜白马得得飞奔,夏晴回手摸摸,便哧哧笑起来。
六叔说:“你笑什么?”
夏晴说:“我想起了张老板讲的那个关于马鞭子的笑话。”
六叔说:“你怎么知道?当时你又没坐在汽车上。”
夏晴说:“我还是听米新朵讲的。”
六叔说:“难道你们那么文静的女人,也讲这些乱七八糟?”
夏晴说:“人和人,都一样,只不过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
六叔哈哈大笑:“真没想到,你一个堂堂的劳模,说堕落这么快就堕落了。”
夏晴说:“从姑娘到媳妇,绝对是一个质变的过程。堕落的滋味真好,仙女下凡,那不就是堕落吗?要是我早堕落两年,那就更好了!”……
路过一块包米地,六叔才发现,来到了萨边公社的地界。他们都饿极了,急切地想吃东西。包米已经成熟,想吃青包米,得仔细挑选才成。六叔就跳下马来,对着地里喊:“有人看青吗?我们要买几穗包米!”只听一阵哗哗啦啦的包米叶子响,从地里走出一个人来,竟然是陈南喜。
六叔愣住了:“你不是……夺权了吗?”
陈南喜说:“高兴了两天半,又让人家给夺回去了。”
六叔大笑起来。
陈南喜说:“我窝囊你咋高兴?”
六叔说:“从你身上,我看到了乾坤复位的希望。”
陈南喜说:“那个挖管线沟的活儿,还能不能续上了?”
六叔说:“事过境迁,恐怕不行了。再说,你看我这副样子,已经是落水狗了。”
陈南喜说:“你的事我也听说了。小六子,这跟我没有关系,自始至终,我没露出半个字。我倒是想出面替你证明,你是成分是有根有据的,不是你虚报冒领的。”
六叔说:“不必了,这样很好,这样我就能真实地活着了。”
六叔把新娘夏晴叫了过来。陈南喜定定地看着夏晴,直看得两眼泪花,把两只绿唧唧的手放在衣襟上蹭了蹭,看似要来握手,却垂到裤子上,向她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