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黑帮们都上工了,伙房里只有六叔一个人忙活,米新朵来了。她倚着门框站着,神态局促,眼圈发红,样子就像一个形迹可疑的女贼。米新朵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好像没什么好说的,站了片刻,便咿咿呀呀地哭起来。
六叔也想哭,可六叔又是不能哭的。他安慰米新朵说:“天塌砸大家,过河有矬子。谁又不能要了崔大可的牛黄狗宝,就是个教育改造,你哭个球啊!”
米新朵说:“崔大可他骗了我!”
六叔说:“那也正好说明,你是好骗的。”
米新朵说:“我听得出来,你还在记恨我。”
六叔说:“我不记恨你,我记恨我自己。也许,一开始我就不该爱上你,这是个大错误,甚至是不自量了。”
米新朵沉吟片刻说:“马本良,事情全都过去了。虽说崔大可满身腥气不是好东西,可现在我们是夫妻,还有了孩子;看在咱俩好过一回的份上,求你放过孩子他爹吧。”
六叔笑了,一股暖意从他的脸上缓缓释放出来。他说:“我也没怎么着他呀,老伙计了,不过就是闹着玩的。过去我要劁了他,那是为民除害;现在我要劁了他,你也不答应啊!”
米新朵哭笑掺半的,走近前来,用软拳擂着六叔的胸脯。实际上这已经属于过当行为,这样就营造出一种黏滞的气氛,仿佛是往昔的时光已然重现,两个初恋的情人在经历了风雨坎坷之后,合该要有一番温存和缠绵。米新朵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峭拔的鼻子就仰在六叔的嘴唇下面,只要稍一俯就,他多年的夙愿就会轻易实现。可六叔抑制着自己没动,他觉得米新朵过去属于自己时他都没动,如今已经属于别人,再动就不道德了。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旖旎的风景,停在她鼓胀的胸脯上。那块被解放了的部位好像发酵的面团,明显胀大起来,上面有两块隐约的奶斑。
六叔问:“姑娘小子?”
米新朵说:“是小子。”
六叔兴奋起来,又说:“像谁?”
米新朵的脸红得很透彻,垂了头喃喃说:“像我吧。”
六叔说:“很俊是吧?”
米新朵说:“还行。”
六叔就叹起气来,悲凉地一笑说:“米新朵,你那个孩子应该是我的呀。我们那时候……”
六叔哽咽了。
米新朵说:“是你……太守规矩了。”
六叔说:“因为我太爱你,所以就……以后,你肯定会明白的。”
米新朵就势把脸埋在六叔的胸前,那管非凡的鼻子就在他胸大肌上来回摩擦,六叔就抖了。他伸出手,颤颤地抚弄着她的头发,然后把她轻轻推开。他很清楚,这已经不是爱情的补白,这只是一种救急的贿赂,而且目的相当明确。六叔说:“米新朵,你放心吧,我不会欺负一个背时下势的人,相反,因为崔大可是你男人,我得好好照顾他。”
六叔走了出去。他想起来,仓房里吊着一只剥好的青紫蓝兔,那还是他在野地里一路狂奔撵上的,差点儿把他累吐血。他不想让一个哺乳期的妈妈空着手回去,就把那只兔子用报纸包好,又用马蔺草捆上。再回来时,只见米新朵已经脱得精光,烂银也似横陈在面案上,肤色比面还白。
六叔的眼睛犹如被电焊弧火灼伤了,赶紧遮住说:“米新朵,你这是干什么?”
米新朵说:“我欠了你的,现在我全还上。”
六叔说:“情我领了。可这是厨房,很神圣的地方。你身下那不是床,是和面用的,你不在乎,我可很在乎。”
六叔又一次使用了“神圣”这个字眼,米新朵就笑开了,她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把厨房和神圣联系起来呢。何况这叫什么厨房?黑咕隆咚苍蝇哄哄的,又透风又漏雨,只是一个给黑帮临时做饭的地场而已,怎么能谈到神圣?笑着笑着她又哭了。她说:“马御厨,要是一切能从头开始,我一定会嫁给你,——你是个多好的男人哪,崔大可是没法跟你比的。”
六叔说:“做熟的米是发不出芽来的。你,永远活在我的心里,只能是这样了!”
六叔把那只野兔放进她的兜子里,就躲到了外面去了。再转回来时,米新朵已经走了,面案上还印着她胴体的轮廓。六叔伸出那只受伤的手,颤颤地描摹着那一层薄面,终于还是忍不住,眼泪簌簌而落。他舍不得那些面,还是用泪和起来,连同伤心的往事一起,蒸进了金银卷里,晚饭时自己吃掉了。
牛鬼蛇神越来越多,厨房忙不过来,六叔就去找看管“牛棚”的造反派头头,把崔大可要到伙房帮厨,正好他是厨师出身,干重活又力不能胜。崔大可到伙房来报到,六叔正蹲在灶前点火,看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眼神十分的迷离,好像有重重心事难以破解似的。崔大可站在地当央,两手垂在裤线上,嘴上千恩万谢的,俨然就是个奴仆了。
六叔说:“米新朵是个好女人,你可得好好待她!”
崔大可的眼睛就泛了泪光,说:“那是那是。”
六叔说:“米新朵本来是我的,可生生被你抢去了。所以你得赔我一个老婆!”
崔大可懵了,为难地说:“你看,我既没有妹妹,又没有小姨子,你让我怎么赔?我又不能把米新朵翻新了再还给你!”
六叔说:“你对付女人经验丰富,得教教我,要不然,我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崔大可见六叔很认真也很虚心,就坐到木凳上,拿出不吝赐教的样子说:“你想听什么,尽管说。”
六叔想了一下,就鼓起勇气说:“第一次向女人发动进攻,是先摸手呢,还是先……”
因为六叔这种低幼水平,崔大可乐得撑不住,靠在锅台上,就像一只伏天的热狗,呵哧带喘的,嘴都闭不上了,一只腿差点儿就填进灶膛里。崔大可真就当起了六叔的启蒙老师,他给六叔讲了很多成功经验和模范战例,只差手把手做实物演练了。他以战无不胜的自豪感总结说:“只有下不了的决心,没有攻克不了的堡垒!”六叔听得目瞪口呆,最后他满脸苦涩地站起身来,自愧弗如地说:“老崔呀,我就是累死,也学不会你这一套,因为你天生就是个臊泡卵子(即公种猪)。揪出你来,那完全是你罪有应得。现在,我代表那些受欺负和受迫害的阶级姐妹,向你讨还血债了!”说着他舀了一瓢凉水,哗啦就浇到了崔大可的裤裆上。崔大可一个蛙跳蹿起老高,抖着湿裤裆,嗔怪说:“马御厨,你怎么能这么看问题?这样下去,那就不可救药了。那怎么能是欺负和迫害呢,那是急阶级姐妹之所急,帮阶级姐妹之所需呀!”
六叔和崔大可,奇妙关系的又一次奇妙组合,简直让常人难以理解。张老板知道了,故意绕道前来,就坐在厨房里,抽着旱烟逗嗑子。
张老板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开伙靠连桥,——这都是最牢绷的。”
六叔说:“那叫什么连桥,没连上。我和米新朵好了那么久,愣是没动她一指头。”
崔大可臊着脸说:“兄弟,可别寒碜我了,行不?”
张老板又说:“马御厨,你的姿态也太高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都是不能含糊的。”
六叔说:“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这可是苏东坡在《留侯论》里说过的。”
张老板说:“我就受不了之乎者也。你能不能来点白话文?”
六叔熟练地摊开手上的小红书说:“敌我之间和人民内部这两类矛盾的性质不同,解决的方法也不同。前者是分清敌我的问题,后者是分清是非的问题……”
张老板的烟就走了岔道,一边咳嗽,一边踉跄着跑出去,说:“马御厨啊马御厨,你可笑死我了。都说你不突出政治,哪里知道,你经过这一段恶补,现在一张口就是最高指示了。”
在“牛棚”的一隅之地,六叔又一次把伙食搞得有声有色,花样迭出,无论荤素,每顿饭必定弄成两菜一汤,还给监管的造反派开小灶,哄他们一个高兴。一吃饭,监管就说,这么好的御膳,要是不喝上两口小酒,那就白瞎了。就喝小酒,喝得晕晕忽忽,常常忘了阶级阵线,跟黑帮们拍拍打打,称兄道弟的。崔大可被六叔带着,像一只被动的轮子,累得昏头胀脑,觉得这样办伙食有些过甚其事了,容易让黑帮们产生度假疗养的错觉,也容易让造反派怪罪。只要六叔一休班,他就单管小灶,大灶菜谱马上就变成:早晨白菜炖豆腐,中午豆腐炖白菜,晚上白菜豆腐一起炖。
那天,杜希金开着那辆威力斯吉普车开来了。不过薛明没坐在车上,他和他那级的干部一样,都已经“靠边站”了;来的是蓝溪,她被抽调到油田总指挥部的宣传队去了,这一回是真的登上了叠罗汉的塔尖上,特地来和六叔告别的。她又不能说告别的话,因为在六叔出缺的情况下,是精明能干的杜希金填补了他的空白,而且两人的感情急剧升温,甚至是扯着手从车上下来的。她只能说是来送钥匙的,这样理由就比较合顺了。其实送与不送,都无关紧要,房门钥匙别人手上也有,箱子里空空如也,锁头已经丧失了意义。
六叔一看到这情况,就知道他和蓝溪的故事已经成为历史了。他酸涩地笑着,做出极大的从容来和他们打招呼。
六叔先问杜希金,薛明怎么样。
杜希金说:“还能怎么样?薛副总是金刚不坏之身,就是把全油田的干部全都打倒了,也打不倒他。”
看到两个男人之间砂砂砾砾的,蓝溪就把杜希金支开,让他去跟崔大可说话。
蓝溪对六叔说:“马本良,希望你能理解我。别看我表面挺随便,其实我是很现实的。”
六叔苦笑说:“我理解。别看我表面不随便,其实我比你还现实呢。”
蓝溪说:“我就是觉得,你心里有很深的秘密,我问过你,你不肯说。”
六叔说:“有些秘密,是不能对外人说的,比如说咱俩那次……”
蓝溪笑起来:“那有什么呀,你别少见多怪,觉得有多了不起似的。那种简单接触,顶多也就相当跳一场双人舞。”
六叔说:“那还叫简单接触?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都千钧一发了。”
蓝溪说:“要是不想再当君子,你就胡咧咧吧。”
六叔说:“你这一步是对的,很现实。小杜他绝不仅仅是个司机的材料,他肯定比我有前途。我……祝福你吧。”
六叔想笑,可还是哽咽了。
蓝溪说:“不管怎么说,我喜欢你,佩服你的手艺,也佩服你的为人,这都不是假的。”
六叔说:“早觉悟比晚觉悟好。”
蓝溪说:“其实,有个人一直在爱着你,难道你就没感觉到?连我都感觉到了。”
六叔明白,她指的是夏晴,但他从心里往外不愿接受。他说:“这种时候,只有革命,哪有什么爱情?等到了共产主义,我就指望着组织分配了。”
蓝溪笑着,突然涌出眼泪来。她说:“马本良,我真可怜你。”
六叔说:“我也可怜我自己,可这有什么用呢?被人可怜,也是一种耻辱,有些事情,大概人还没出生,就已经注定了。”
六叔这话很玄了。蓝溪凝视他,好半天没说话。
杜希金走过来,把汽车发动着了。
蓝溪说:“多保重!”
六叔也说:“多保重!”
他们冷静地握握手,又友好地招招手,就告别了。六叔站在厨房外面,看着威力斯吉普车扬着灰尘远去,想笑,却差点儿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