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片家属越来越多,孩子哪一茬的都有。就办起了学校和托儿所,也都是清一色干打垒房子。由于人手不够,韩桂花被选去临时做阿姨了。这事儿由管理员崔大可分管,选阿姨的时候,就拟定了几条标准,不但要求有文化,也要求有相貌。崔大可说,孩子都处在成长阶段,整天对着猪八戒他二姨,那能有美好心灵么?得对着嫦娥她干姊妹才成。大家都认同这个道理,也认为崔大可很有管理才能。
韩桂花上岗第三天,铁人刚巧路过,就进去看了一眼。只见一些孩子在大炕上爬着玩着,阿姨怀里抱一个孩子又颠又哄的,而另一个孩子则在炕上的一角大哭,哭得鼻涕拉瞎的十分凄惨。铁人心疼得不行,当即就发火了。
铁人说:“你这个阿姨是咋当的?孩子哭成这样,你咋不哄哄?”
韩桂花认识铁人,是通过铁人和许曾的合影,突然见面,难免有些敬畏感。就说:“孩子多阿姨少,一时哄不过来。”
铁人又说:“你咋还不虚心?这叫什么借口?你这样的偏心阿姨,就该回家抱自己的孩子去!”
韩桂花哭了,她说:“铁人大哥你不知道,哭的那个孩子就是我自己的!”
铁人明白了。他抱起孩子,替他擦着眼泪,红着眼睛说:“娃,你妈妈是对的。我向你妈妈道歉,还要向她致敬!”
这时有人介绍说,这就是许曾的妻子。
铁人沉默良久,才说:“许曾好眼力。只是太抠门,结婚闹得惊天动地,也不请我喝喜酒。”
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件像样的东西。就有了几分惭愧,对宝宝说:“你看,大大是个穷光蛋,想送你点东西,身上都拿不出来。走,大大抱着买吃头去!”
还没转身,就被韩桂花拦住了。韩桂花说:“铁人大哥,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没大名呢,正好你碰见,就给他起个名字吧,这比什么礼物都贵重呢。”
铁人笑呵呵的,在地上兜了几个圈子,说:“大大也没有多少文化水儿,起不出什么太文雅的名字。我看,你就叫地火吧,石油就是从地底下弄出来的火,有了这把火,国家才能强大。许地火,你看咋样?”
韩桂花凄笑一下说:“是冯地火。”
铁人这才想起原委本末。他用胡茬子扎了宝宝一下,泪光晶莹地说:“娃,长大了好好学习,一定要接过爸爸手里的刹把。”
人们听说铁人来了,纷纷跑过去看,六叔也在其中。却又迟了一步,铁人已经坐着拉重晶石粉的汽车走了。人们伫立凝望,只看到了那辆车远去的烟尘。
人们经常能看到黑板报上刊登的胜利喜讯。焦洪林的字不怎么太好看,却写得工工整整,一笔一划都不含糊。这一期主要刊登的是数字,都套着红色云勾衬边:苏联格林尼亚功勋钻井队,1960年11个月打井31,300米;金刚钻井队,1961年9个半月打井31,746米。
苏联第二大油田杜依玛兹,建设10年,原油年产量995万吨;北方油田建设6年,原油年产量1,060万吨,占全国比例72.96%。
原油输送,北方油田比苏联设计的克拉玛依油田节省钢材33%,节省投资13.5%……
这些数字让工人们一次次激动着自豪着。
张老板看了就牛皮哄哄,把帽子摘了,兵痞似的往炕上一扔,说:“老子是有功的。老子是流过血流过汗流过泪也流过那个的。老子……”
正在一口一个老子,晋元峰拄着棍子跛着脚进屋了。他是特地回大队来办关系的,从此就算萨E采油指挥部的正式编制了。听了就接茬说:“老子在哪呢?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张老板有些懵懂,咦了一声说:“别老跟我们贫下中农转文好不好?请说白话文。”
晋元峰就笑:“你是贫下中农,谁是地主富农?”
张老板说:“你们家祖上不是很有钱吗,要不然你爸也不能留洋啊。”
晋元峰说:“多亏我爷爷远见卓识,老早就把财产挥霍光了,给了后代一个好成分,要不然,上次误闯女浴池那事儿,我就惹大麻烦了。”
张老板说:“听说你要参加作协代表大会去啦?”
晋元峰点头。
张老板说:“你们作协(做鞋)的开会,我们掌鞋的咋就不开会呢,都差不多少嘛!”
满屋大笑,都说张老板人不俏皮嘴俏皮。
晋元峰这才向六叔走过来说:“马御厨,我可真想你,也想你的饭菜呀!”
六叔回敬说:“你那里红男绿女的,也是秀色可餐,还用得着吃饭么?”
晋元峰说:“如果米新朵留在宣传队,恐怕你也早就上指挥部机关食堂了。”
六叔没说话,可他不能不承认,这是真的。上了指挥部机关又能怎么样呢?他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只能走一步是一步;自己的命运竟然攥在别人的手里呢。
三大队的阶级教育还在有声有色地进行着。每天都能听到地富反坏右向人民反攻倒算的事例,有的甚至骇人听闻,连旧社会带新社会的统统被翻腾出来了。附近还有一个大龄单公子——不是姓单的公子哥,而是孤单的公性,多年娶不上媳妇,就利用小恩小惠,把一个七分熟的女人给睡了。问题是睡人的人是地主子弟,被睡的却是贫农子女,一用阶级分析的方法,事情就严重了。首先是刻骨的阶级仇恨,然后就是借筐孵蛋的阴谋诡计,是想通过乱撒地主的种子,达到生生不息的罪恶目的,让社会主义江山悄悄改变颜色……
与此同时,晋元峰他们把少年英雄刘文学的故事改编成了活报剧,刘文学一角借用的是薛明的儿子薛小楠,因为地主分子偷了公社一背篼海椒,他同他英勇搏斗,最后被地主残忍杀害了。此外,改排的小歌剧《三世仇》也开始在各处巡回演出。剧中小兄妹俩大年三十晚上还在讨饭,而地主吃饱喝足,拄着文明棍儿四处晃荡,还恬不知耻地唱道:“吃喝玩乐抽大烟,一见美女迈不动腿……”两个地主都是一个人演的,人们怒火万丈,纷纷用土坷垃鞋底子投他,把演员的脑袋打出一溜元宵大小的筋包来。那演员却说,群众打我,说明我演得像,启发了大家的阶级觉悟,挨了打我心里高兴。
小学校里每天都飘荡着童稚的歌声:“渠江水呀弯又长,有颗红星放光芒。少年英雄刘文学,他是我们的好榜样……”“今天是大年三十晚,我领着妹妹去要饭。有钱的人家放恶狗,穷人家家断炊烟……”歌声里充满仇恨与愤怒,指向笼统而明确,六叔也是心里有鬼,每次听到都会心惊肉跳,好像他是一个欠了穷人的血债,负案在逃的罪犯。谁能理解他的处境?怎样才能从重重包围中逃脱?即使六叔有不少朋友,却连一个字都没法向人披露。他已经被卷入了潮水的漩涡里,什么什么都抓不住,甚至都不能发出一声呼救和呻吟,只能随着那不可抗拒的力量,一点一点向致人死命的深处沉下去。
没过几天,陈南喜又来了。这次他没找六叔,再说六叔也不在家,被上头抽去,为即将来访的阿尔巴尼亚二把手做“御膳”。陈南喜直接跑到了油井区,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米新朵的计量间。
当时米新朵正在倒流程,崔大可替六叔送饭,放下饭盒并不急着就走,眼睛如同螺丝钻一般,直往她胸脯的隆起上旋进。米新朵脸红了,说:“崔大哥,快送饭去吧,别人还在等着哩!”崔大可说:“你胸脯上有个虫子!”米新朵还没看清究竟,他的手就在那片富有弹性的沃土上瓷实地拂拭了一下。米新朵不知道是该恼还是不该恼,因为她对崔大可有着明确的好感,就低了头,羞涩地笑。崔大可说:“马本良这小子,不咸不淡,不战不和,光知道跑马占荒,就不知道开犁破土。看把大妹子给撂荒的!”米新朵说:“崔大哥你看你。”崔大可说:“人的忍耐都是有限的,你说呢?”米新朵说:“你走吧,我还得干活呢!”
这一切都被躲在屋外的陈南喜看在眼里。等崔大可一走,他就进来了。他站在米新朵面前,满脸涎笑着,自我介绍说:“你不认识我吧?我是马本良的老乡,一茬子的光腚娃娃。”
米新朵警惕地看着他说:“我咋没听他说过?”
陈南喜说:“他不说也正常,他要是说起过,那倒是不正常了。”
米新朵察觉了话里的暗道机关,就问:“咋回事?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陈南喜嘻笑说:“现在我不能告诉你,等以后吧。”
由于陈南喜眼神很不规矩,流露出一副十足的馋相,一条腿还极痞地抖啊抖的,米新朵始终没放下手里的管钳子。她说:“你跟马本良是老乡,跟我没关系。有事找马本良说去,我还得工作呢!”
陈南喜歪着头鉴赏说:“怪不得马本良说你像西洋小叭儿狗呢,真像。”
米新朵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喊人啦!”
陈南喜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和马本良就像亲兄弟,连工资都分着花,他的对象,我咋不能分享分享?再说,刚才那人能占你便宜,我咋就不能?我是替我兄弟打抱不平来了!”
这么说着,陈南喜就扑了上去。
米新朵惊慌失措,高声呼喊起来,不过这没什么用,附近根本没人,而且人声无法盖过机器声。陈南喜和米新朵争夺着管钳子,很快就把她压在了身下,急切地拆着夏晴煞费苦心为她设计的包装,不消三两分钟,事情就不可逆转了。
崔大可送了一圈饭,心里还在惦记米新朵,就把摩托弯回来。形势岌岌可危,他来得恰逢其时,只是急于找到一件称手的家什,这就给了陈南喜逃跑的机会。他像一条敏捷的黄鼬,在一排仪表管线之间宛转穿行。崔大可摸到一把扫帚,虽说拍到了陈南喜身上,却又枝杈太多,跟扫灰差不多。陈南喜夺门而出,落荒而逃。米新朵放声大哭起来,身上还半裸着,就扑到了崔大可的怀里,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全都倾诉出来。而崔大可也不客气,捧着她的脸,采取了简单而实用的对位法封堵声源,这样一来,米新朵果然就不哭了。
就在那张供人休息的长椅上,崔大可接着陈南喜的茬口,把他未竟的事情一鼓作气地办完了。米新朵在一连串致人昏厥的打击下,迷朦的眼神还在四下搜寻,好像有什么人应该到场却缺席了。风歇雨停之后,她看到白茬长椅上染着自己的贞红,竟是那么令人刺痛,这才如梦初醒地大哭起来,哀伤地喊着:“马本良啊,马本良……”然后举起那把扫帚,朝崔大可劈头盖脑地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