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洪林看出六叔有抵触,又补充说:“这不是我别出心裁,这也是上头要求的。”
六叔没吭声,他很清楚,任何挣扎都是无望的,何况白墙也不错,尽管这很像医院了。焦洪林一走,他就拿起抹布,把洒在炕上的白灰浆一点一点揩干净。
就在这时,六叔发现了窗外扒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只因脸挤在玻璃上,五官都变形了,他一时没认出来。
六叔说:“你找谁?”
那人呵呵地笑了,说:“小六子,咋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是喜子啊!”
这两个久违的小名让六叔的心猛跳了几下,脊背上顿时凉唰唰的,一下子就瘫在炕沿上。——这辈子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陈南喜走进屋来,站在门口,从头到脚上下打量着六叔,然后靠近前来,伸出一只手,钳住他的工作服,一语双关地说:“这身衣服挺好嘛,你可得好好穿着。”
六叔颤动着喉咙,仿佛血都凝住了。
六叔说:“你咋来啦?”
陈南喜大大咧咧坐在六叔身边,抓起他的茶缸,先喝了几口残茶,才说:“我爹死啦!”
说这话时,陈南喜很平静,就像报告家里的农事,却让六叔大感震惊。陈支书不过六十搭边,是个很劲道的瘦干干,平时很皮实,又是古道热肠的一个好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六叔细致询问了病情和安葬情况,伤感了一阵,便说:“喜子,你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吧。陈叔叔对我有恩情,他的事我没赶上,那把这些钱带回去,就算表示我的意思了。”
六叔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还没掏出来,就被陈南喜拦住了。他笑嘻嘻地对六叔说:“小六子,你别忙着掏钱,咱哥俩谁跟谁呀。我的意思是,反正爹也没了,在乡下呆不住了。我不想再当泥腿子,我想当油鬼子,就投奔你来了。”
六叔大吃一惊,忙说:“这怎么行,我就是一个小工人,自己都糊掳不过来呢,怎么能管你?”
陈南喜说:“我都打听明白了,你可不是一般的工人,你马御厨是通天人物,大名远扬啊,要不然,这么大的油田,我哪能找见你?”
六叔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他尽量稳住情绪,连哄带劝带央求地说:“油田的条件太差了,你也知道,当初我要来,你不是横扒拉竖挡的吗?”
陈南喜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我听说,油田不是抢先实现共产主义了么!”
六叔说:“哪有这八宗事?也就是刚刚吃上几顿饱饭。”
陈南喜说:“这不是我瞎说的,而是你在信里写的。你看,坐车不花钱,洗澡不花钱,理发不花钱——这还不是初步共产主义么?慢慢扩大,就什么什么都不用花钱了。”
六叔差点儿给他跪下。
六叔说:“喜子,这两年不是头两年了,油田上也不是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再说,我也知道你,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要力气没力气,要本事没本事,你让我怎么办?”
陈南喜说:“你不是当着厨师么?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我就跟着你捡点儿残渣余孽什么的,能填饱肚子就行。”
六叔说:“我这个厨师是很死性的,这谁都知道。再说,这是特大油田,是国家的心尖子,不是咱们的小村子,工人干部都有编制,想挤进个人来,比登天还难呢!”
陈南喜说:“没关系,慢慢想办法。你们不是讲究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吗?这回我可是非上不可了!”
六叔说:“你让我给你牵马坠镫都行,可要想安排工作,只怕门都没有。再说,我也不能把囊膪当好肉,惹别人总骂我。”
陈南喜说:“难道你就能眼看着我饿死?你爹坟上的草都一尺高了,我爹可是尸骨未寒呢。”
陈南喜的潜台词是很明显的,他在要挟六叔。可六叔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没有任何办法,如同一头拴了鼻鼽的老牛,上哪不上哪,只能由他牵着走。
六叔留陈南喜在大队上住了一宿,就拐了好几个弯,求这个那个帮忙,最后把他安顿在萨边公社韩桂花娘家的村子里暂住,还塞给他二十元钱。那天六叔去送他,贫协主席老张才手拍胸膛说:“安排一个农民不算什么,在哪不是种地?可你得给公社食堂做一顿饭,让我这个贫协主席也当一回皇帝。”这是不成问题的,六叔不过是举手之劳。喝了几杯烧酒,老张才高兴起来,他说:“你们是贫农后代,我是贫协主席,咱们属于同一支革命队伍,连番号都是一样的,给你们办事,那都是我应该应份的。”陈南喜就嘿嘿乱笑,用古怪的眼光看着六叔,擎起杯来跟他碰,话里有话地说:“小六子,干一个吧。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贫农见贫农,两颗心都疼。从今往后,咱俩臭死一窝,烂死一块了!”
那些日子,六叔就像川菜里的“水煮鱼”一样,在滚油沸水辣子里苦苦熬煎着。看六叔人挺蔫的,张老板就说:“是不是叫那个‘三五八’给弄的?其实,除了饿不能挺,别的啥都是能挺过去的。假如说赶上了战争,假如蹲了笆篱子,酒色财气,吃喝嫖赌,还有啥不良习气戒不掉的?实在不行就自摸,书上说了,那对健康没坏处。听说美国大兵上战场,部队上还发给充气的洋娃娃呢!”
六叔照他的腚上踢了一脚,骂了一声“恶心!”
张老板嘻嘻哈哈地笑着,又扒在六叔耳朵上,鬼鬼道道地说:“昨天我到焦洪林屋里去,想翻翻他铺上的日记本。你猜咋着?那本子底下盖着一大块……咋说呢,就算是落地原油吧。”
六叔沉默着,良久无语。
张老板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嘟囔说:“往后我可不能再干这种事了。木匠的斧子,剃头的刀,跑腿儿的行李,大姑娘的腰——民间四大娇性,都是碰不得的,这比偷看日记还不道德呢。”
米新朵也察觉了六叔不大对劲——过去他凑着她,现在他躲着她。那天看他上水房打水,便循迹而来,跟踪而去,想试探一下或者劝慰几句,为了遮人耳目,还故意提上了暖水瓶。水房的电灯正巧坏了,光线很昏朦,无意中制造出了一种暧昧的情调。按说他们明里暗里都好了好几年了,此情此景如果毫无作为,那就不正常了。可六叔完全不在状态,强打精神,连笑都很勉强,只是规规矩矩地站着,礼让三先地说着:“你先打你先打!”米新朵大失所望,发亮的眼睛马上暗淡下来,一句什么都没说,提着水壶,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米新朵有病了。夏晴告诉六叔这个消息,脸上的表情怪怪的,六叔就知道,米新朵三分是真病,七分是心病,是在给他创造补救的机会呢。六叔觉得不便亲手给她做病号饭,投料多少,档次高低,未免担嫌疑,就让别的厨师做好,是面条荷包蛋,淋了香油,放了白白绿绿的翡翠葱花,自己给端去的。
米新朵躺在被窝里,秀发蓬松着,流泻在枕头上,有意无意,裸露出两个圆润白皙的肩膀,这让六叔心里一跳一跳的。
六叔说:“感冒吗?”
她说:“可能吧。”
六叔说:“吃药了吗?”
她说:“还没有。”
六叔说:“那就先吃饭吧。是饭强过药,不抓紧吃就要砣了。”
就把那碗面条挑起来,吹啊吹的,说:“凉了,你吃吧。”
米新朵并不吃,她穿着亵衣,躺在被窝里,是不便坐起来的。再说她迫切需要的不是饭,这一点六叔也知道。米新朵抽抽她那卓越的鼻子,一对柳眉便蹙了起来。
她说:“马御厨,这面条是你做的吗?”
六叔只好实话实说。
她凄迷地笑起来:“你不就是个做饭的嘛,世界革命的重担又不是挑在你一个人肩上,干嘛那么认真?怎么来个领导你费了牛劲做面条,自己心爱的人却吃不到?”
六叔说:“公是公私是私。再说,现在不是提倡那什么嘛……”
米新朵差点就要哭了。她看六叔木木地坐着,就采取了诱敌深入的策略,让他摸摸热不热。翻翘的被子深处,隐隐露着一片奶白的隆起,六叔所渴望的东西近在咫尺,只要伸伸手,一切就都来了;可陈南喜的影子总在他面前晃荡,形势如此危急,如果有过当之举,那就等于毁了自己,也把心上人毁了。于是六叔战战兢兢,像蜻蜓点水一样,手在她额头上迅疾而敷衍地一落,就说:“真烫,就像是烙铁。”其实米新朵一点都不烫,瓜熟蒂落,她实实在在是思春了。
六叔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他说:“现在我到底想明白了,‘三五八’还是有道理的。我小时候学厨,我老爹故意把好吃的摆在我面前,我一馋他就扇耳光,扇来扇去,就培养出了君子之德。去欲,也是做人的修养啊。”
这相当于声明和宣言,差不多就把六叔的不正常掩盖了。六叔的心境十分灰暗,他很清楚,自己从一个谎言跳进了又一个谎言里;只要身份不明确,今后他就将永远在谎言里跳来跳去。走出屋子,他听到了米新朵在嘤嘤地哭着,她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那好吧,马御厨,你就做你的真君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