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快要合拢的时候,我们涌到门前,跂望一个个社员从高脚山的山岭下来,沿着泥泞的田间小路,急急走来。大多数人头戴斗笠,身穿棕蓑,空手而回。凭直觉,我认定艰难行进中的那个人就是父亲。他扛着纺锤形的柴捆,远远落在稀疏的队伍后面,不便穿的棕蓑让给了柴捆。我真想跑去为他接替一肩,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睁睁看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呈罗圈状蹭过来。父亲全身湿透,顺着脸颊流下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嘴巴微张,嘴角向两边垂下。“哐当”一声,柴捆扔在大厅。
我们仿佛遇上一堆刚刚煨熟的番薯,连忙围拢过去,动起手来,锯的锯,劈的劈。又像蚂蚁搬家,把它搬进厨房,有的摆放于灶眉,有的斜靠在灶膛前,慢慢烘干。较干的柴心则直接塞进灶膛。不过,柴心仍像煨番薯似的,柴头上的水泡“咝咝”叫个不停。白烟像破棉絮一样塞满整个厨房,密不透气。
多少年来,母亲盯我们最紧的不是读书,也不是写字,而是砍柴。她常在我们面前念叨:“老鼠也藏三日粮”,“晴天不砍柴,雨天烧脚骨”。我也有过不满,但更多的是遵从,合理安排时间,自觉承担责任,既不耽误砍柴,又不敷衍学业。
其实许多人的童年都相似。“放鸭兼捞虾,放牛兼砍柴,放羊兼啼嘛。”这句顺口溜便是我们童年况味的真实写照。至今念及,仍会扯出童年生活的根根须须,扯出许多辛酸的往事。小学放假的大部分时间,几乎都用于砍柴。周末也一样。夏天、秋天傍晚放学后,日头仍依于山巅,迟迟不肯落下,似乎也在召唤我去割一担芒萁回来。
也许你会说:“不就割一担芒萁吗?”真是事非经过不知难。老家群山环抱。看似大山对子民挺厚爱。其实它们极不公平。村外的那一面肥沃无比,而村内这一面半山腰以下的却多为贫瘠之地。可耕种的地块一概掘光,剩下的,不是大片板实的石英闪长岩,就是风化、半风化的酸性火山岩,用一句俗话来形容,那叫:“比狗鼻还瘦。”山上的灌木是矮小的,芒萁也是瘦弱的。再加上一年到头,你砍我割,它们活得比韭菜还短命。那些芒萁,貌似茂盛,实是刚刚理过的铁板寸,揪也揪不住。再说,眉毛那么长的时间,也不允许走得太远,只能就近寻找。
最常去的便是油茶林。那里的土地相对肥沃,芒萁比较茁壮。只是那里的坟墓太多,像番薯垄一样密集。而芒萁又喜欢集中在土墓的表面与四周。为割芒萁,我不得不哼几句歌,即使是走调的,多少也会给自己壮胆—在墓埕边缘,一边割,一边竖着耳朵倾听,即便是一只乌鸫或褐翅鸦鹃之类小鸟的动静,也足以使我心惊肉跳,甚至导致草镰从手中掉落—更不用说个头较大的鸟,比如鹧鸪受惊起飞时发出“扑棱扑棱”的响声,比如雉鸡受惊起飞时丢下“咯咯咯”的乱叫。在土墓上面割芒萁,我总担心它会坍塌下去,恨不得双脚像猫那样轻灵,蹑足走过—万一踩塌一个窟窿,落下一只脚,又抽不出来……越想越怕。于是,胡乱割几下,就跑。偶尔也瞥见坍塌过的坟墓黑黝黝的洞口,仿佛有鬼魅踔出,毛骨悚然,赶紧拿钩起芒萁,夹于腋下,逃离—好像什么怪物尾随而来,慌不择路,跑得越快,怪物却追得越紧,怎么也摆脱不掉……
如此这般,所割芒萁肯定是不多的。
到家后,我逡巡于厝边,像一只没有找到猎物的猎犬,诚惶诚恐。有时也因为找不到好芒萁,只割两小捆回家交差。看着忐忑不安的我,母亲心情好的话,也会戏言:“不错,不错,两只喜鹊窠,炒了做菜正好。”
说实话,割芒萁的功夫,我是很不错的,只要找到好芒萁,就能割回两捆又扎实又整齐的芒萁。许多时候,肩上的芒萁庞大得看不见路。若在山脚下,就慢慢探索回家;若在较高的山上,往往将它滚到山脚—滚动过程,经常受损,碰到树墩、石头之类的障碍,分散开来,那就更麻烦了,甚至不可收拾。
砍柴也怕山魈。小时候,我常常听说山魈牵人的故事。老人讲起故事来,仿佛现身说法,绘声绘色,活灵活现,神乎其神,如临其境,如见其鬼,可恐可怖,害得我做恶梦。那些故事有的发生在本村,有的发生在邻村。本村的两个主人翁仍活着,一男一女。每次见到他(她),心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往往通过他(她)想象山魈。按老人的说法,山魈是山中最厉害的精怪。它最拿手的恶作剧是迷惑人,像泥蜂诱引蟑螂一样把衰运的人藏匿起来。见过泥蜂诱引蟑螂的人可能不多。我倒是多次观察过泥蜂的这一行为。泥蜂诱引蟑螂的现象,似乎都发生在夏季或秋季的白天。蟑螂习惯于昼伏夜出,白天难觅其踪。个头瘦小、浑身泛着紫光的泥蜂,能耐之大,令人难以置信。它不仅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隐匿深处的蟑螂,而且能像牛牙那样,把个头比自己大数倍的蟑螂,从阴暗的缝隙里牵引出来。我无法洞察泥蜂最初使用的高明法术(可能泥蜂是用螫针蜇蟑螂,使它神志不清,听任摆布的),只能细看泥蜂在洞口之外的奇异表现。泥蜂的头和蟑螂的头挨得很近,一直凑近蟑螂的耳朵,“嘤嘤”鸣叫,不知是哄骗,还是恫吓。反正蟑螂呈现出一副诚惶诚恐、悉听尊便的奴仆相。泥蜂慢慢倒退着引路,叫嚣不停。蟑螂亦步亦趋,爬过沟,爬过坎,爬过平地,爬过陡壁,最后抵达泥蜂家门口。泥蜂会把蟑螂当作新娘迎入家中?泥蜂的家是黏土糊成的,像一片吸附于墙壁的花蛤壳。别说它容不下蟑螂,就是它那黄豆大的圆孔小门,连蟑螂的头也进不了。不过,泥蜂还是运用它的法术,将蟑螂控制在家门口。蟑螂如同一头待宰的牛,被主人拴于户外。过了几天,我再去看时,只见蟑螂残骸横陈一地,却不见泥蜂半缕身影。话说回来,任何一个人上山失踪,都是天大的事,消息有如炮仗,轰动全村。“一人藏,千人找。”失踪者家属沿袭村里一贯的方法,马上发动亲戚朋友上山寻找,敲锣,呐喊,吹螺号,赶猎犬,放鸟铳,无所不用其极。倘若搜索无果,就会转向乞求道士“放兵”—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开赴山场,展开篦梳似的大搜索,试图把人篦出来,否则将发生更可怕的事—山魈祭祀:叫人吃“白粿”,即吃泥团;逼人吃“鸡肉”,即吃青蛙;七天过后,山魈就会用烂泥糊住那人的七窍,引上悬崖,推下去,等吃尸蛆……每次上山砍柴之前,我都会回想这些。于是,总要找个伴,没伴,便犹豫起来。
砍柴还有一怕,那就是漆树“咬人”。秋天的漆树叶比槭树叶还红,仿佛涂过鲜血。漆树“咬人”多以一阵风的方式进行,来无影,去无踪,不知不觉,防不胜防。一被它“咬”了,皮肤渐渐灼热起来,潮红一片。脸部反应最为敏感,往往肿得像猪头,眼睛也眯成缝,又痒又痛。即使采用民间偏方:青橄榄叶煮汤清洗,或是韭菜拌人乳涂抹,也要好几天方可痊愈。大人除了教我识别它,叫我远离它,还传授童谣似的“咒语”:你是七(漆),我是八(),你拿刀,我拿,狠狠斫一,使你死了不流血。大人说:“只要在漆树面前念了咒语’,再去砍它,就冇事。”其实我是不怕漆树的。我的表现颇为出色—常常为别人充当开路先锋,砍伐漆树,抛开漆树。有时,我还把它的枝叶扎成草帽,戴在头上,或编成项圈,套于脖颈,甚至折下它的枝叶撩拨自己的脸颊。
无论怎么说,砍柴都是童年最烦恼的事。苦和累均不在话下。烦恼在于走了很远很坏的山路,耗时半天,却砍不到好柴。山上有许多树木,有成片的松树,也有成片的杉树,但由于看管太严,实在不敢砍伐。若去砍伐,被大队干部逮着,非“放血”不可,不仅要分发光饼,而且要公映电影。分发多少光饼,公映几场电影,依砍伐数量而定,凭大队干部良心而定。这样的处罚,给当事人的打击是双重的,既破钱财,又损颜面;给公众的教育也是深刻的。所以我们异常谨慎,只有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才会爬上松树,斫些树枝,或劁下树尾巴,藏在柴捆中间,裹上小灌木或芒萁,伪装一番,障人耳目。当然,内心还是虚的,路上无论遇见谁,都会惊悸。大队干部和护林员常常埋伏于砍柴人必经之路的转弯处。等你听见他们的断喝,为时已晚。逃也没用,谁不认识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是老实些,乖乖把木头扛到村部去,听候处理。有的人以为,三十六计逃为上,扔掉肩上的木头,溜之大吉。可你刚踏进家门,大队干部也接踵而至。他们不为别的,就来抄家。所有的木头,无论在厝内,还是在户外;无论新木,还是旧料;无论原木,还是柴爿,统统搬走,跟洗劫没有什么两样。
砍柴大多是二哥带领我们去的。二哥比我大四岁,他辍学之后,大部分光阴都消耗于砍柴。他似乎比同龄人更有经验,砍柴不囿于地上活着的树,喜欢寻找地下枯死的树墩。那时,能压番薯的山地,不管树木多么茂盛,一概砍光掘山。番薯地里遗下不少树墩。掘掉它,并不容易。留着,也就一直留着。对于我们来说,那些没烂掉的树墩都是宝贝。一个树墩等于一堆柴爿。带上尖嘴斧和镢锄,即可劈树墩。我只负责掘土,使它显露,让二哥来劈。他的力气比我大得多,无论结构多么复杂、个头多么庞大的树墩,只要瞄上一眼,就能动斧,或敲裂,或劈开,或砍断,不用几下,树墩便随着訇然的巨响,四分五裂,露出一片鲜艳的色泽,喷出一堆馨香的气味。他直起身来,微笑着,颇具庖丁解牛毕的那副怡然神情:“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遇上特大的树墩,劈出来的柴爿,堆成小山似的,别提有多高兴。
一年,两年,三年,许多年,附近番薯地里的树墩,全被我们劈了。后来,转战于油茶林。再后来,我们简直从事一项业余勘探—依凭记性,追忆哪片园地曾经生活过李树或柿树。若有,那里可能留下它们的遗产—树墩。
李树墩常常有人找,而柿树墩却不大引人注意。柿树枯死一两年之后,树墩、树根的表层腐烂变质,仿佛被浇灌过的木炭,许多人都以为它没有燃烧价值,不去掘它。它一直隐匿于园地,无所作为,除了妨碍耕种,至多在春天长出几株笔直而细长的半夏、南天星或狗尾巴草。其实它并没有彻底腐烂。只要刮去表层,它就会露出新鲜的木质;再用斧头或镢锄进行深度发掘,说不定可探明令人兴奋的矿脉—又多又粗又长的根系。一个柿树墩便是一座富矿,将它逐一劈开,呈现出清一色的金黄,有如新锻的金锭,铺陈一地。它的材质一般,燃烧值并不高,但总比芒萁、番薯藤、麦秸耐烧。柿树墩并不多,我们找遍所有园地,总共不上五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