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榨油几乎都在霜降之后个把月开始。谁要榨油,须跟掌管油坊的人预约。那些人都是榨油师傅。乡亲们管他们叫站坊头。每榨100斤油,他们抽成4.5斤;若遇吃饭时间,则要管饭,这是老规矩。
谁轮到了,就担去茶籽和柴禾,进入榨油第一道工序:焙籽。
焙窑宛如一间低矮的平房,中间有一堵隔墙,上面铺大篾屏;正面两边墙角各开一小门,为进火口,类似北方的土炕。茶籽平铺于篾屏,不时拨动,使之受热均匀。两三个钟头后,站坊头的走到焙窑前,伸手撮几粒茶籽,揉揉搓搓,放到耳边晃晃,听听里头有无动静。若无,继续焙。若有,则取一粒置于门牙嗑破,掰开它,由中指、无名指配合大拇指,来回捻着,感觉松爽了,即可熄火。
这一环节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有两样东西:首先是榨油饭。那种或蒸或烀的白米饭,还有配饭的豆官烰或五花肉;同样的饭,同样的配,进入油坊,就变得更有味了。也许是氛围使然吧。“吃的舒服,不如想的舒服。”看别人吃得快活,有滋有味,歪头歪脑,也是一种享受。其次是煨番薯。那时节,油坊附近到处都是成熟的番薯。佯装游玩,走在番薯垄上,觉得有番薯顶上来,用脚撩拨两下,就有硕大的番薯滚出来!遮遮掩掩,拿到油坊里。静静悄悄,埋入焙窑那成堆的灰烬中。开开心心,玩一圈过来,大快朵颐。
焙熟的茶籽倒入碾沟,启动第二道工序:碾籽。
槽状的碾沟,圆形,直径1.8丈。一次可碾150斤。
碾饼系青石打制,呈巨型车轮状,直径6.8尺,重约30担。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碾饼。站在它的面前,不仅会叹服打凿碾饼之技巧,更会叹服搬运之高明。
碾沟包围的部分叫碾盘。它的中心立有圆柱,辊轴一头套于圆柱,一头穿出碾饼些许,缰绳即系于此。
拉碾的牛拱起背,一步一叩首,异常吃力地往前走。碾饼缓缓转动,“嘎嘎”作响,好像在替牛叫苦喊累。常驻油坊的牛有两三头。那些牛都是通过牛牙从各地精选来的大牯牛,皮毛光亮,骨相匀称,个头高大,远远胜过一般的耕牛。自觉的牛很少,大多数需要人赶。赶牛本来就是小孩喜欢的事,何况在油坊里。倘若有耐心,赶得久,还有可能得到主人一碗榨油饭的奖赏。碾好一沟,牛卸轭休息。主人给它们吃些点心,番薯藤、干稻草或是还算青嫩的管茅。它们日夜不停地轮流拉碾,主人偶尔也给它们灌一碗或半碗家酿的红酒,助其消除疲劳。“人不去柴场,牛不进油坊。”一两个月下来,那几头强壮的大牯牛全都落膘,肋骨栅栏似的明摆着。我们喜欢坐辊轴转圈圈,听辊轴转动的欸乃声,闻茶籽粉末的芳香。然而,每每不能尽兴,常常遭到站坊头的大声呵斥。因为他们不忍心增加牛的负担。那些牛很乖。有一次,一个站坊头的小孩栽入碾沟,恰恰栽在滚动的碾饼前,眼看就要碾过,牛立即停步—冰冷的碾饼边缘正吻着小孩的额头!
茶籽碾成粉末后,铲起,倒入炊桶蒸熟,类似饭甑蒸饭。这是榨油的第三道工序:蒸末。油香从炊桶里涌出,塞满整个油坊,从门窗溢出去,从厝顶瓦缝钻出去,袅袅升腾,陶醉大半个村庄。
裹枯是第四道工序。一个油光发亮的石墩,上面放个同样油光发亮的铁圈。铁圈直径约两拃。站坊头的坐在那里,左手扯过一束经过蒸气处理的中稻秸,交给右手。右手捏住稻秸中间,尾巴朝下,顺时针拧过一圈,栽在铁圈中间,如同荷花盛开。一盆茶籽粉末扣下,双手收起稻秸,拧个结,塞入其中。双手张开虎口,钳住铁圈,翻转过来,用脚踩实。援引《农政全书》里的描述,可简略为:理草为衣,贮之圈内。别以为用脚踩就不卫生。在油坊里,他们的双脚是油光发亮的,可谓不染尘与埃。谈笑间,一块块铸件似的枯饼,摞了一沓又一沓。整个过程尽显舞蹈之神韵。
最后一道工序是榨油。把枯饼竖起,累积于坊母腹中,压榨,出油。
关乎这一环节的主要器具有:坊母、坊楔、坊槌、柴饼、大镬。法具并不复杂,却显见智慧—比《天工开物》记载的“南方榨”科学得多。所以我尽量描写细致一些,以免将来需要它的时候,也像木牛流马那样,由于古人记载过于简略,致使今人绞尽脑汁,一直不得要领。
坊母实为一段经过加工的大松木。以前山上大松树多,油坊用过的几个坊母,都出自后山。十岁那年,我见过站坊头的那些人在后山大众寨砍大松树做坊母的情景。那是本村最后的一棵大松树。锯下一截,从后山上滚下来,简直山崩地裂。插图上的坊母原木从嵩口大喜买来,是历代最小的,长1.7丈,直径仅2.2尺。造坊母极不容易。先请木工将它的前后两侧劈平,在中间适当的位置,上下各凿一条缝,可让平锯锯片穿过,锯出内心。而后或劈或凿,慢慢掏空,形成直径与铁圈稍大些的圆槽。圆槽下通槽口。一头凿圆孔,穿过两端带圆孔的转轴。坊母架在石头上,像一支针筒,又像一台辘轳。
坊楔均为最坚硬的杂木福建青冈、椤木石楠所造。捶打的那一端还箍有铁圈,以免分裂。最大的坊楔有两根:一根叫总管。它的边上有直角凹层,两端有半圆沟,其功能是衔住长楔,不让其受到挤压时拱起。一根叫牛头。它的厚度比坊母圆槽进口高度略小些。其形状与总管相似,可契合桯子,起着总揽长楔与桯子的作用,让它们轮番揳入。次大的坊楔有3根。其中两根叫长楔,两头呈方形,一头略大,一头略小,长7.3尺,头宽6寸,头厚2寸,尾宽2寸,尾厚1寸。它是坊槌打击的重点对象。另一根叫退楔,方头圆尾,长4.8尺,头宽5寸,头厚3寸,尾径3寸。顾名思义,油榨干之后,撞击其末端,退出。稍小的有20根,它们叫桯子,形态不一、大小各异。有的头尾相似,有的一头大、一头小。薄者如板,厚者似砖。小者形同门闩。因其小巧,进出灵活,自然是长楔的得力助手。
还有一块分为两爿的柴饼,直径与铁圈相等,可使枯饼受力均匀。
往圆槽安装从右到左依次为:枯饼、柴饼、总管、桯子、长楔、牛头、退楔。装好,用粗绳揽过总管两头的圆沟,通过转轴绞动,使枯饼相互挤压,油从槽口涌出,泻入大镬。
那是最动人的时刻。看那出油势头,在场的人激动起来,开始打赌,有的说:“能出油20斤。”有的说:“33斤。”有的说:“38斤。”有的则说:“43斤”……争得面红耳赤。输赢的东西通常为一包香烟或两斤红酒。无论输赢,谁都开心。毕竟有烟一起吸,有酒一起喝。
绞紧了,开始打坊槌。坊槌为长方体青石,上部有两排四个圆孔,两条酒盏粗的油茶枝穿过圆孔,悬挂于坊母前面龙门架中间的一根纵木上。纵木可左右移动,上面有许多等距离的小沟。两个负责打坊槌的人各站一边,握住坊槌上方的把手,撞击长楔。长楔渐渐退缩,坊楔越揳越深,枯饼之间越压越紧,金黄澄亮的茶油泻下,始如瀑,终如丝。他们根据长楔所处的位置,不时抬起坊槌移挂于前面的小沟,或者移动纵木。坊槌撞击长楔“砰砰砰”的声音,辊轴与碾饼协奏的“嘎嘎嘎”的声音,交汇着茶籽碾碎的“咔咔咔”的声音,悠悠扬扬,芳香四溢。那是老家最古老、最动听、最持久的音乐,最醇厚、最耐品、最诱人的味道。
榨油期间,白天,我倾听这亲切的交响乐,奢想香喷喷的榨油饭;夜晚,我呼吸这缠绵的芳香,进入梦乡。
坊母早已超期服役,但又找不到接班的—哪有如此魁梧的松树?即使可买来做坊母的松树,村里也找不到能凿坊母的木匠。最大的问题还在于,曾经站坊头的那些人,非老即殁,青黄不接,后继无人。
2007年冬末,苟延残喘的陈氏油坊终成绝响!
时过两年半,为拍本文插图,父亲费尽周折,拿到锈迹斑斑的钥匙,带我走过杂草丛生的老路,来到油坊,来到缠满蛛丝的门前,来到钻有蚁蛳孔穴的门前,来到筑了泥蜂小巢的门前,开门而入,迎接我们的不是茶油的芳香,不是那些油光发亮的器物,而是氤氤氲氲的醭味,密密麻麻的蛛丝,厚厚实实的灰尘!坊母正在腐朽,坊楔大多失散,瓦顶早已坍塌—直落下来的雨,淋湿了我的眼神,淋湿了我的心思……
我,我们,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后代,再也看不到古意沉沉的坊母,再也看不到牛拉碾饼的情景,再也听不到坊槌撞击坊楔的声音,再也感受不到这部分缺失的质朴与神韵了!
从今以后,村庄上空浮动的暗香,和从前的一样吗?花开花谢,优胜劣汰,这是自然法则。毕竟压榨机取代了坊母,轻松,简便,高效。然而,这会不会应了两百多年前法国著名文学家让·雅克·卢梭的断言:“最不幸的事是人类所有的进步,不断地使人类和它的原始状态背道而驰”?其实,这种担忧两千多年前就有了。且听《庄子·天地》里的一则故事:子贡路过汉阴,见一老者抱瓮从井中汲水浇灌庄稼,便告诉他,若使用一种叫“槔”的机械,即可大大提高工效。孰料老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由此可见,庄子那时已预感到,人类若醉心于技术进步,过度依赖于工具,也将衍生一种“恶”—对人文精神的漠视。
四
油茶以谦卑的姿态,包括茶树本身在内的一切物质形态,进入我和乡亲们的日常生活。千百年来,油茶与我们祖祖辈辈的生活水乳交融。
“茶树好烧火,茶油好煎粿,枯饼好烘火。”这句顺口溜,是乡亲们对油茶的礼赞。
茶树,无论干的,还是生的,均为上等柴禾。
茶果壳即可当柴禾,又能烧成灰烬,泡制碱水,可浣衣;可浸籼米蒸粿,可润糯米裹粽,所蒸之粿,所裹之粽,色泽金黄,味道清香,不易变质。
枯饼是天然护发素、洗涤剂、有机肥。它还是最环保的捕鱼材料。用它的粉末来毒鱼,只会让鱼安眠一阵子,水一返清,鱼又清醒如初,活泼如初。亦可下积,洗风瘙痒,烧灰敷疮。隆冬时节,老人常常烧枯饼为炭,装入火笼取暖,火力强悍,经久不熄。
最可宝贵的是茶油。用茶油煎白粿,外酥内软,爽而不湿,齿颊留香;用茶油煎鱼,腥味尽去,又酥又香;用茶油炒菜,油而不腻,清香可口……
与茶油有关的食物,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蛎饼。茶籽榨油后,总要选个清闲的日子,做一件年年必做的事:烰蛎饼。蛎饼好吃,但做起来比较麻烦。每烰一次蛎饼,都要忙半天。通常上午备料,傍晚烰。馅料多为葱、蒜苗、芹菜或韭菜、菜头、包菜;芹菜是必用的,主要取其芳香。自家菜园没有的,上街采购。肉几乎不买,蛎更不用说了。名曰烰蛎饼,实为烰菜饼。烰蛎饼大多由父亲掌勺。我们围在灶台边,像一窝嗷嗷待哺的雏燕。父亲严肃地坐在灶台前的高凳上,左手握着柄子长长的蛎饼瓢,右手拿汤匙,舀过米浆,匀摊于瓢底,再搛入馅料,盖过米浆,沿着鼎边,轻轻滑入沸腾的油里。“嘎啦嘎啦”,油星飞溅。蛎饼渐渐由乳白变成淡黄,游离铁瓢。父亲熟练地忙碌着,鼎里的蛎饼渐渐多起来,一块挨着一块,有如荷叶田田。蛎饼发出来的声音像热闹的知了。父亲看着鼎里,不时举起长长的蛎饼箸,翻动蛎饼,并将熟透的蛎饼捞起—烰过头了,不仅焦硬,而且耗油。实在忍不住啊,蛎饼刚捞到笊篱里,油尚未沥干,已被我们一抢而光。由于烫手,两手交替,抖动着,边呵气,边啃食,吃了一块又一块。不大懂事的我们全然不顾父亲的饥饿,母亲的感受。烰了许久,笊篱依然空空如也。母亲坐在灶膛前,掌握火候。柴禾是杉木片。烰蛎饼几乎都用它。它的火较软,可降低油耗。但它有两点不好:不耐烧,爱爆火星。母亲一面倾听油鼎的响声,若是“嘎啦嘎啦”直响,油星踔得老高,就要釜底抽薪,降低油温,以免油星溅到父亲手上;若是没有什么声息,则要添柴,使油不温不火,一面要躲开不时爆出的火星。整个厨房油香氤氲。
油香裹挟着沸腾的声音,随风飘散,诱惑范围可达方圆一两里。不速之客也是有的。到一半,父母估计我们差不多吃饱了,就派遣我们先给左邻右舍送去一些。远路的亲戚,则等到翌日上午再送。年年如此。
小时候,我常常琢磨:老人白发,为什么男人总比女人多?后来,我发现,油壶嘴、油缸边,沥了一两滴茶油,妇女马上伸出无名指,将它刮下,抹上头发。男人是不会这样的。常常琢磨:为什么妇女分娩之后,如果不吃蛋酒或姜母酒(红酒煮鸡蛋,加入少许姜片),就要喝半小碗温过的茶油?坐蓐非用茶油煮食不可,否则就不利于恢复元气?常常琢磨:受寒感冒,为什么要用生茶油刮痧?肚子不适,为什么要喝一汤匙生茶油?胃病发作,为什么要吃生茶油拌线面?生脓疮,被蜂蜇,跌打肿块,为什么要用生茶油抹?腮腺发炎,淋巴结炎,为什么要用生茶油拌灶炱敷……琢磨不透。茶油,究竟是什么神物?
“在三十五岁那一年,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幽暗的树林里。”我忽然想起但丁《神曲》开头的这句话。不过,此时此刻,我不在幽暗的树林里,而在明亮的油茶林里—“铁杆庄稼”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