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在地上的那些丝瓜,早已散漫惯了,不会让人产生类似的担心。当然,我们也无法完全知道它们的生长情况。若非经常而小心地提起瓜藤,顺藤摸瓜,那些躲藏于茂密的草丛,隐蔽于胡纠乱缠的瓜藤,便悄然生起瓜瓞来。等到哪一天发现了,一看它那不再长“青春痘”的光滑表皮,即可料定它瓜络罗织,俨然层层叠叠的纱布。为时已晚,成全它吧,让它当一回瓜妈妈。更何况瓜络可涤器洗腻,亦可擦身入药。
割丝瓜,我最积极,即使母亲不叫唤,我也会去。拿着草镰,提着菜篮,一个个田塝找过,见到已经足够大、表皮尚粗糙的丝瓜,就割回来。满当当的一大篮,或钩于臂弯,或扛于肩膀,一路歇着回家,喜悦盈怀。
吸纳了自己汗水和心情的丝瓜,味道就是不一般,远远胜过花钱买的或别人送的。无论清炒、煮汤,还是充当粉干、鼎边、稀粥的佐料,都值得回味。现在,吃超市里的丝瓜,无论如何也品咂不出原有的清纯美味,常常伴着一种怪味,说它像苦瓜嘛,又没有苦瓜那么苦、那么纯,却杂有丝瓜的甜;说它像丝瓜嘛,又没有丝瓜那么甜、那么纯,却杂有苦瓜的苦。
有点菜脯味
呈现在你面前的幽香的淡黄的菜头爿,已经拥有另一个名称:菜脯囝。掏出一些,清洗一下,拧干,放入沥了几滴茶油的热鼎。轻轻拨动,文火炒它片刻,即可出鼎。又脆又香,淡咸之中带有微甜。
每年胡枝子含苞,盐肤木开花的时候,就有外地人前来卖菜籽,有的是永春人,有的是大洋人,有的是霞拔人。永春属于闽南地区,相距甚远,而那里的菜籽早已赢得乡亲信赖。大洋、霞拔是本县的两个乡,可谓乡里乡亲,彼此互信,自在情理中。
菜头籽啦,包菜籽啦,花菜籽啦,白菜籽啦,但凡村里种过的蔬菜的种子,他们的货担里都有。
菜籽是一份一份地量,一份一份地卖,而不是一两一两地称,一斤一斤地卖。量具呢,有的是酒盏,大小不一;有的是竹节做的,小的像杯子,大的像米管。一份多少钱,都由他们说了算。一户人家能买几份?三五份而已,每份一两块钱罢了。能便宜多少?要争就争满不满,高不高耸。
他们的买卖也不一般,绝不是一手收钱,一手交货的那类市侩,而是一律赊账,落落大方。有人看他们做小本生意不容易,当场就掏出钱来,但他们并不肯收。有的还会说:“等到收成了,再来收,你放心,我也放心。现在收了,要是包菜不包,花菜无花,白菜不白,菜头冇头,怎么办?”又在理,又顺溜,引来一片莞尔。都说“做媒人不能包生囝”,而他们却旦旦承诺,即使叫你怀疑,你也觉得不好意思。他们随带一本账簿,姓甚名啥,要么你报他写,要么你自己写。潦潦几笔即成玉律,胜过所有的文书与公证。那是最可靠的诚信,最纯朴的诚信。谁也没有疑虑,谁也毋需疑虑。届时,没有一个人赖账,双方高高兴兴,又赊出新一茬的菜籽。
掘了早薯的园地,割了中稻的田地,大多不闲置,有的种菜头,有的种小麦。
菜头是极其重要的蔬菜。一户少则种三五分地,多则种一两亩地。饭桌上,整年都飘有菜头的味道。
菜头多种多样。我说的菜头不是绿的,不是红的,不是紫的,不是圆锥形的,不是扁圆形的,也不是壮如牛脚的大菜头,而是普普通通的—内心洁白,表里如一,长圆锥形,最大也敌不过锄头柄的那种。
菜头就是菜头。在我的老家,没人叫它萝卜。
有关菜头的文字记载,最早的大抵是《诗经·国风·邶风·谷风》,那句“采葑采菲,无以下体”中的“菲”字。菜头跟番薯一样,也有许多别称。《王祯农书》里说,北方人谓之萝卜,一种而四名:春曰破地锥,夏曰夏生,秋曰萝卜,冬曰土酥,谓其洁白如酥。除此之外,萝白、荠根、地酥、芦萉、雹葖、紫花菘、温菘、萝瓝瓝(bo)、仙人骨,这些头衔也都属于它。当然,它还有一个高雅的名号:莱菔。说到底,菜头是凭借这个名号,蜚声于五彩缤纷的中药世界。菜头可谓名、字、号俱全,比名人还名人。
其实菜头是一种极平凡的蔬菜。它的种植方式跟小麦没什么两样。也是整地、起垄、啄堀、下基肥、播种,还有锄草、追肥、溧水、收成。如果说有所不同,就是在它发叶三四片的时候,要来一两次间苗—拔去过密或弱小的苗子,每堀保留两三棵。
间苗跟拔稗一样费工,但心情却有天壤之别。因为稗是不能吃的,而菜头苗不仅可以吃,而且好吃。菜头苗也有一个美丽的别名:菜囝面。也叫菜秧。面也好,秧也罢,均言其幼、其细、其嫩、其柔。“幼面面”这一俗语,也许就来源于此。恰逢蔬菜青黄不接,菜囝面的到来正当其时。一条瓷白的主根,擎着几片碧绿的嫩叶,用不着搓洗,过过水,也就干净了。切也罢,不切也罢。炒也好,焯也好。幼小的菜囝面一样维护着菜头的清高,如同它的名字,总是嫩的、绿的、清甜的、爽口的,善于送饭。
保留下来的苗子迅速生长,几天不见,就大了许多。当它们刚刚长到镰刀柄那么粗的时候,母亲便开始打它们的主意—先拔一些,并不多,一大把而已,抓在手里,径直回家,要么连叶一起煮,要么择去缨子,切成椭圆形的薄片,或者擦成丝,干炒,没有味精,却像拌了糖似的清甜,配起饭来咕咕吞。半大不小的,拔了,确实可惜。可是,面对清汤寡水的饭桌,如何是好?能应付一顿算一顿,能敷衍三顿过一天。
白白的嫩嫩的菜头越发膨大,努力向下钻探,以增加自己生命的深度;努力向上挺拔,以增加自己生命的高度;努力向周围扩张,以增加自己的生命宽度。此时此刻,如果仅仅说它们从泥土里探出头来,显然是小气了—不妨说它们大半个身子都屹立在外面。是的,它们不怕风,不怕雨,不怕霜,不怕雪,也不怕天寒与地冻,气宇轩昂,英姿飒爽,有如雄兵列阵。
一看它们胖嘟嘟的样子,就知道有些是早熟的,将要抽薹。抽薹是许多植物发生质变的标志。菜头一抽薹,它们的内心即告虚空,外围的肉质也渐渐纤维化,织出一些仿真纱布,裹住自己,像蚕茧,像木柴,不能食用,顶多让它们开些或白色或淡紫的花,送给蜜蜂,送给蝴蝶;再结一些瘦小的荚,留下一些干瘪的籽。
“菜头小人参,常吃能养生。”赶紧选个好天气,拔了它们。分几批拔完,好让那些尚能长大的菜头充分长大。收获总是喜悦的。每次跟大人去拔菜头,都会想起那首从外面听来的儿歌《拔萝卜》:“拔萝卜,拔萝卜。嘿哟嘿哟,拔萝卜,嘿哟嘿哟,拔不动……”跟着我一起快乐的,还有两条如影相随的小黄狗。
菜头若要整条腌制,就在地里晒到七八成干时,再收回。择去缨子。根须留也罢,不留也行。清洗干净,将它们腌于木楻或水缸,每隔一层撒些盐巴,两个月即可熟透。想吃的时候,搛出一条,取其一半,足够你啃食一顿,同时附赠悦耳的脆响。
若要切片腌制,相对麻烦些。择去缨子和根须,洗去泥土,切成小拇指大的菜头爿。摊于竹匾或倚屏,晒上几天。抓起一把,感觉软而不黏,润而不湿,那是正好的。收起来,倾倒于竹匾,撒些盐巴。光着脚搋,又踩又搓,又踏又揉,反反复复。直到它变得软绵绵、湿漉漉了,将它装入瓮或毛竹筒。一层层捶实。一层层撒盐。装满。赭泥巴封口。那一截直径约四五寸,高约三四尺,中间竹节掏空的毛竹筒,它的粗大,它的原始,它的简洁,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腌过个把月,即可启封。启封时,有一股浓郁的菜头香味扑面而来。呈现在你面前的幽香的淡黄的菜头爿,已经拥有另一个名称:菜脯囝。掏出一些,清洗一下,拧干。放入沥了几滴茶油的热鼎,轻轻拨动。文火炒它片刻,即可出鼎。又脆又香,淡咸之中带有微甜。难怪人们在谈某事可望玉成的时候,往往会说:“有点菜脯味。”口气里透出耐人寻味的欣喜。若嫌个把月的腌制时间太长,就用开水烫一烫揉搓好的菜头片。拧干,装入小瓮。置于灶眉催熟,两三天便可应急。只是味道不如自然腌熟的纯正。
若要做咸菜脯,那就把洗好的菜头加盐熟。捞起,或沥干,或焙干。贮存,随吃随取。
若想吃干菜头片或干菜头丝,那就把洗净的菜头切成细条,或擦成丝,晒干。清甜是它们的共同优点。
至于菜头缨子,最简单的做法是焯熟晒干。其实许多青菜都可以晒干贮存,而且别有风味。比如菜豆干、芥菜干、包菜干、牛皮菜干。不过,菜头缨子大多用于腌酸菜。腌菜头缨子与腌菜脯、腌芥菜相似。菜头缨子酸菜要比芥菜酸菜好吃。它的酸度没有那么高,纤维也没有那么多,口感良好。母亲淘洗菜头缨子酸菜的时候,那飘散开来的味道,常常把我吸引过去。她知道我想要什么,随手扯下几个薹子,两三个给我。她也会叼一个在嘴角,半咬半嚼,慢慢品味。而我却像牛羊吃草,很快就吃完了,又跟长臂猿似的,将手伸到她面前。她要么翻来覆去地寻找,再扯几个薹子塞到我手上,要么直接从自己嘴角抽出一个应付我。还有菜头缨子酸菜羹—少许茶油正在鼎里冒泡。撒下几粒盐巴和一撮虾米,再撒下一把酸菜,倒入米汤。烧开。有点白,有点稠—说它是乳汁、琼浆、玉液也不为过。对我来说,饭桌上有了它,其他的菜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我的童年关于菜头的暖色记忆大抵如此。虽然显得寒酸,但它却像母亲亲手泡好的菜头缨子酸菜羹,其中酸甜,足以品味一生一世。
烧粪
有亮光的地方,就成了人们的好去处。男女老少围在粪堆旁边,有的一边取暖、一边闲聊;有的在讲故事、猜谜语;有的还会埋几个番薯、薯蓣或芋艿到粪堆里,煨熟了吃;有的则借着粪堆的火光,玩起鲤鱼过龙门、老鹰叼鸡、摸鱼摸虾、转陀螺、摔纸牌、掷骰子、踢毽、踢框、跳框、跳绳、挑花等游戏,向火之乐,其乐无比。
20世纪80年代以前,人们常说:“种是农家宝,粪是地里金”,“种田如绣花,全靠粪当家。”没人不看重土粪。农业生产几乎都离不开土粪。所以烧粪—烧草木灰、积土杂肥,成为一件重要的农事。
按烧粪规模论,可分为大烧、小烧。小烧一年四季都有,随便烧一小堆,用于种菜、点豆。
土粪最可贵的是它的温暖,能给所有的庄稼提供如春的温暖。烧粪需要适当的时期。太早烧的,闲置在那里,施用时就不会那么温热,肥力也大打折扣。
大烧集中于每年的冬末或春初。其间,风高物燥,少雨,又逢农闲,正是烧粪好时节。生产队下达任务:每个劳力烧粪30~40担。大队也通过高音喇叭,每早像喜鹊一样反复高喊:“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于是,家家户户忙于烧粪。全劳力平均每天能烧两三担。每担可值四个工分。
烧粪的材料主要有如下几种:草皮或稻头、垃圾或淤泥、芒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