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她口腔里总有一股发酸发霉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她说的话永远是今天卖出了多少,昨天卖出了多少,再不就是上个月卖出了多少,或者反过来,今天进了多少,昨天进了多少,再不就是上个月甚至上上个月进了多少,跟她口腔里的味儿一样让我烦。她家里也到处都是一股口臭、内分泌和厨房里变了质的饭菜混合在一起的哈喇味儿,令人作呕,而且脏得简直无法插脚,破纸箱、瓶瓶罐罐从地上直堆到桌上、沙发上和大大小小的柜子顶上;床上扔满了穿过和没穿过的衣服,从不整理,睡觉只往里边扒一扒、踹一踹;厨房里以煤气灶为中心是一大片油腻腻黑乎乎的区域,天花板爆了皮,到处都在滴油,惟独正经油瓶子里面倒不出一滴油。这跟擦洗得清清爽爽的谢蓉家,永远飘着洗涤剂清香的李素素家,以及在我的拾掇下井井有条的唐心虹家简直有着天壤之别,人品就更没法儿跟她们相提并论了。我想她丈夫能有幸跟她离婚,也是意外的解脱呢。但她对我却非常有价值,她有钱啊,而且也舍得给我。算算我从她那儿得到的钱不少,第一回是三千,第二回是一万五,那次为唐心虹过生日我从她那儿拿过两千八,最多一次是两万二。三百五百的她都是随手给我,而且从来不过问我那些钱都干什么用了,还总是说:给公家干挣不来钱,就是图个铁饭碗!她对于我真是一棵不可多得的摇钱树。所以尽管她嘴里和家里都有令人不敢放开呼吸的味儿,但我还是怎么也不舍得离开她。
跟她结束完全是事出偶然。她前夫提出要跟她复婚,他们又要联手做生意了。田淑妹为这事还跟我商量。我说这没什么可商量的,你们原来就是夫妻,俗话儿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的家务事我不插手。
我不想对这件事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心里想,那个男人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假如我像他那样有钱,我只可能花钱跟田淑妹了断,不可能离了婚再跟她复婚。
田淑妹听我这么说,神情黯然,眼中滴下泪来。
她流泪,我大吃一惊,她说出的话更是令我对她刮目相看。
她说:我不是因为他有钱,更不是因为跟他有情,如果跟他有情当初我们就不可能离婚了。人忘掉一个人很容易,忘不掉的是记忆。
这个平常枯燥乏味的田淑妹这一天在我面前好像突然换了另一个人,说出的话既深刻又富有哲理。痛苦令人成熟,她的话让我也跟着有一点酸楚。我甚至有点后悔与她交往自己目的性太强,让金钱一叶蔽目,错过了好好体会这位商界女子说不定也是非常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现在人家前两子你有情我有意,没我什么事了。我当然不能阻挡他们夫妻俩挣大钱,即使她对我非常重要,我也不应该妨碍她后半辈子的幸福生活。这种道理我一向都是讲的。我一咬牙一跺脚忍痛断了这条财路。
36
田淑妹之后我最下功夫的就是丁丽瑶了。
光听丁丽瑶这个名字会以为她是一位体态苗条、婷婷玉立、穿着讲究、聪明美丽的女士,可是,我的这位丁丽瑶需要把这些美好的想象统统颠倒过来。她长得人高马大,身高不低于一米七五,体重至少九十公斤,女性第二性征一点也不明显,看上去就像一个干体力活的男人。她抽烟喝酒毫无节制,皮肤粗糙,嗓音粗浊,骂起人来更是一绝,村言俚语,痛快淋漓。她十来岁的儿子一惹她生气,这位可敬的母亲扯开嗓子痛骂:我操你妈!再不就是:我操你爹!他们母子有些对话真是妙不可言,都快把我笑坏了。一次妈妈让孩子背诗,孩子背了前两句,然后就是停车坐爱,停车坐爱反反复复背不上来。妈妈大怒,冲上去揪住儿子耳朵,大骂:你快别他妈给我停车做爱了,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么简单都不会?你是吃屎的呀?还有一次儿子把卷子拿回来让妈妈签字,妈妈一看只有八十九分,骂道:我操,就考这么点?儿子正蹲坑拉屎,抗议道:都考了八十九啦,比哪回都多了,您还操哪?
可这位外表五大三粗咋咋乎乎的丁丽瑶算计起来心思可细密了,尽管只是小处着眼,可明摆着的亏是一丁点儿也不吃的。在我看来她与生俱来的本领就是要占别人的便宜,最大的特点就是爱钱,要花她的钱,就跟要她的命根子一样。最初我也是没摸清情况一脚就踏进了这个雷区。怎么也想不到天底下竟有这么吝啬、这么自私自利的人,况且她还算是有钱人。
据婚姻介绍所的电脑资料显示,职业栏里丁丽瑶女士登记的是企业家、医生,有没有谁为她做过资格鉴定不得而知,也许这两个漂亮头衔都是人家自己给自己封的。我从她嘴里听说,她学过一点针炙推拿,还会给人拔拔火罐,承包了一家区卫生院,改成了老年病医院,还经营着一家送水公司和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为人民服务小超市,几项收益加起来还不错。可是跟她见面吃第一顿饭,她理所应当就让我买了单。这也就罢了,吃过饭她提议到一座新开业的商厦去逛逛,那我就奉陪吧。可是你肯定想不到,她给自己挑了两件上衣、两双鞋,到了收款台那儿居然等着我为她付账。真把我鼻子气歪了!她以为她傍款哪?假如她真是国色天香,那我咬咬牙也许就忍下这一回了,我这儿可一点没忘记我找她是干什么的。我很有定力地站着不动,坚决不往外拿钱包,真正做到袖手旁观。丁丽瑶竟然也定力很好地站着不动,她也袖手旁观。收款小姐看看我,又看看她,抿着嘴笑起来。
最后挂不住的是我,没辙,我还是替她付了钱。她马上脸露灿烂的笑容。这事儿让我窝囊了好几天。我决定先忍下这口气,不是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吗?怎么说也是我有心她无意,长计宜,我就不信整治不了她!我立志要从她那儿秀出钱来,当然还要做得漂漂亮亮,让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拿出了巨大的耐心和坚韧的忍受力,一步一步地进驻到了她的家里。
有一天这匹精力充沛的高头大马终于仰面倒下了,她得了风行欧美的流感,高烧至少有一两百度,烧得满面通红。嘴唇都起了泡,躺在床上直哼哼。
我抓住机会大献殷勤,又是为她用冰袋冷敷,又是替她熬粥煲汤,忙得不亦乐乎,希望能趁她软弱的时候打动她的芳心。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傍晚她高烧又起,比前一天更加厉害。我又是一通殷勤侍候,不离左右。她终于从腰带上取下一把金灿灿的钥匙递给了我。我激动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我总算获得了她的信任!可是她对我说出的话却差点没让我昏倒。
她说:你把我自行车钥匙拿上,车就在楼道里放着,你骑上去替我管管超市吧。下班后尽是来买东西的,我雇的那两个老太太眼拙着呢,你替我去盯着点儿!我憋了一肚子气,忍辱负重,还是去了她的二十四小日:为人民服务小超市,替她打理生意。卧薪尝胆、十每磨一剑之类的傻念头那一刻全都咕嘟咕嘟冒了出来,我想功亏一篑,心想暂且忍得一时,总有报偿。
进了小超市,我套上营业员制服(一件软疲疲的油渍花的齐膝蓝大褂),背着手在每个通道里走来走去,假装赛看货物、整理货架,实则观察有没有没起子的人把商品藏埕到不正当的部位去。九点之后生意清冷下来,我闲极无聊,把商品价格牌一个挨一个地看过去。真是不看不知道,一军吓一跳。我有一个吃惊的发现,这个号称为人民服务白小超市其实是个小黑店,几乎所有物品都要比别处贵,少贝几毛,多则一块两块三块。比如先锋牌百分之百纯木浆卫爿纸别处十八块钱一大包,这儿要卖十八块八;女性中心牌廖渗漏护翼凹槽卫生巾别处十元十片,这儿十片要卖十二元;五元牌纯鲜牛奶别处一律只售五元,这儿就要卖到五元五,诸如此类,包括针头线脑也都没有不加价的。
我问那两个昏昏欲睡的售货员这儿的东西怎么卖得这冱贵?
她俩面面相觑,然后咯咯咯地笑起来。
一个说:这儿新建的小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蔓大老晚的,你有钱也没处买去,还不是说什么价就什么价?嫌贵可以不买嘛。
另一个说:你不问老板娘问我们?说着吃吃地笑,向另一位递眼色。
我知道她们都清楚我是谁,就不再跟她们搭讪。
熬到十一点,我跟她们一样昏昏欲睡。当然我不能睡,在这么个地方,我这么一个特殊的身分,我要带个好头。我强撑着,连着两天没没夜照顾病人,再之前就是到郑州去替人催款,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过过真正像样的人的生活了。我坐在半天也没有一个顾客光顾的为人民服务小超市里,百无聊赖。脑子里为我那些亲爱的女朋友搭起了T型舞台,让她们一个一个以展示的姿态凌空而过。谢蓉、唐心虹、李素素、王菱,我在心里一点一点复原着她们的芳香和娇美,复原着和她们做爱的酣畅和陶醉,竭力寻找和体会着那种过电一般的感觉。当然,假如这个时候能够在唐心虹白藕一般的臂弯里酣然人眠,或者躺在李素素家从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里,听听音乐,或者靠在谢蓉家的雕花床头,在柔和的床头灯光下安安静静读几页《弗洛伊德传》、《荣格的生活与工作》、《性史》一类,该是何等的惬意!在这么个风一吹门窗哐当哐当乱响的简易建筑里想着这一切,简直有点恍若隔世。
过了十一点,顾客几乎就没有了。只来过一个买烟的。还有一个可能是失眠的,或者也许跟我大哥一样是个梦游的,进来转了一转,什么也没买。为人民服务小超市就像小火车站的候车厅,灯光昏暗,冷冷清清。
售货员之一站起来,说:到点了吧?到点我就走了!她脱下蓝大褂,把毛线针往提包里一塞,手脚麻利地出门走了。
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那一位直截了当地问我:您留下还是我留下?里面可就一张床。
我心一软,想着还是让女同胞回家歇吧,脱口就说:我留吧!
她也脱下蓝大褂走了,满脸不加掩饰的轻松,就跟意外获释一样。我这才反应过来我没必要揽这活儿,本来就是她的应尽之责,她拿这个钱干这个活,我这才是自找!可惜脑子慢了半拍,话已出口,只能自己盯这后半夜了。
这一位还算不错,走了又折回来,关照我放下铝合金防盗卷,只开一扇小窗,还指点我哪盏灯该开哪盏灯该关,嘴里还说着一段入室抢劫的新闻,提醒我注意安全。
这一夜还算好,没人来买过东西,也没人人室抢劫。可我只在刚躺下时迷糊过一会儿,剩下的时间就再睡不着了。我这个极少失眠的人在这个为人民服务小超市里失了眠。我辗转反侧,反思跟丁丽瑶来往的这一段。我想跟她这一局玩得可不怎么样,我把自己都给玩成打工的了,这么玩下去可不行。有这一夜我也想明白了,就是别再跟她兜圈子了,跟她码情调、砌感情的都是白搭。
我把握了一个她情绪不错的时候,做出很为难的样子对她说:最近朋友介绍了一担生意,利挺好,我账面紧,周转不过来,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她明知故问。
借点儿钱。
我直话直说,别以为我开不了口。
她沉吟良久,神色凝重地说:劝你一句,现在外面人骗人的事情特别多,朋友也不可信,尽是杀熟的,我碰到的多了。
我说不会,让她尽管放心。那。要多少?她总算松了口。
你看着办,我笑着补上一句,我不嫌多。
她面无表情,以一种僵硬的姿势站在那里,我真担心她会马上变卦。她没开口,一只手摸着下巴在屋里来回踱了好几圈,沾满尘土的大皮鞋踩得本来就没铺平的地板嘎吱嘎吱响。她边走边大口吸烟,就像一个活动的烟囱。我的眼光一直追随着她,心里占卜似地不断押在成和不成上,下意识地变得十分焦虑。
行还是不行?我追问她,声音有点儿高,态度也不像平常那样平和。
没想到她马上就答应了。
她扔掉烟头,写张借据怎么样?她坐到她破旧的办公桌前,跟我公事公办地说。
那当然,你不提我也要写给你的。我拿出一副实诚劲儿。
万一让人骗了你拿什么还我?不会的。我说。
万一呢?她固执地盯着我。
还不定谁骗谁呢!我镇定自若,成竹在胸。做赔了呢?她还是不肯放松。
那也不用担心,砸锅卖铁,我一准还你还不成?嗯。
赚了我还会多还你的。亲爱的,别那么不相信我,咱们也不是刚认识一天两天吧?还能跑了我?我温柔地把胳膊搭在了她的肩头,手温柔地滑向她的胸前。别说这一手还真好使,她的声音马上就柔和了不少。
给你五千,行吗?
能不能再多一点?免得我再跑一家去借。我俯下身亲着她的后脖子。
你还有别处能借?那我不借了,你都上那家去借吧。她把脸一翻说。
哪还有别处呀?为难就算啦,自己人都这么难,我还能上哪个别处去?我假装气恼。
是你自己说的。
我一下放下脸来,我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借就直说。
我来点儿小脾气对她还真管用。她说:那你倒是说呀,你想要多少?她也有点急了。
我不说话,把脸扭向一边,继续做出被人拒绝很受伤害的样子。
你这人真是有点儿。她瞟我一眼,一副少有的女性的娇媚,可是比不娇媚还让我觉得可怕。她柔和了口气问我:那八千?八千块钱够了吗?
我知道这就是我能从她那儿榨出的分量最足的油水了。我也就见好就收了。我说:好吧,就这样吧。
这样的节目三个月当中我又上演了两回。尽管一次比一次更费口舌、难度更大,但两次一样最终获得了成功。她拿出钱给我的那种样子很有点儿像是卖儿卖女,我想当真让她卖儿卖女恐怕也没那么恋恋不舍。前后三次我都是一手接钱一手抚摸她,这也比较符合生意场上一手来一手去的规则。假如我不及时给她一些必要的抚慰,作为企业家的丁丽瑶肯定不会再给我下一次这样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