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踏上擂台,胜负似乎就已板上钉钉。
许灿生紧握手中长弓,常年拉弓的粗糙手掌这会儿被磨的生疼。
台上心仪之人的松一口气也好,一旁小妹的惊讶惶恐也好,都不及她眼前之人那风轻云淡来的讽刺。
那保护得很好的双手,怎么也不像是一个会挽弓的人。都说长公主聪慧异常,可也没听什么人说她会别的什么啊…真是…
薛完颜放下了手中的长弓,转身过来欠身。
“许小姐,承让了。”
许灿生沉默不语,薛完颜也不再多言,两个人一起看着裁判上到擂台上宣报。许灿生整个人都绷在了原地,她用尽力气终于憋出来一句话。
“长公主殿下喜欢尉迟易吗?”
“不。”
薛完颜看着许灿生。
这个名字里带着阳光的女子,一个灿烂自信的女子。现在的她在崩溃的边缘挣扎,放在任何人身上大概都是一个很难接受的事情吧。
当你被一个你认为没你努力的人姿态轻松的打败了的时候。
“我对尉迟大人并无非分之想,关于问什么我会来插一脚你们姐妹之间的私事…可以说是你们招我来的。”
许灿生不解地看了一眼身后的许伊人。自己的这个小妹也是一脸不解,只是一味的摇头。
“小女愚钝,请长公主明示。”
“许灿生。不念亲情将此事公之于众,置其父其母其兄其妹颜面不顾,其罪一也;盲目眼前不思进取眼界狭隘,其罪二也;怀璧其内却不为家国报复而施展,其罪三也。”
薛完颜咬字清晰一个字一个字,不慌不忙的用不低不高的声音说着,声音传不太远,只在这擂台之上才能听的真切。
可许灿生分明感觉到了自己与这个人之间巨大的差距,双脚分明是站在同一个平台上的。薛完颜覆手站立不言不笑,她虽不曾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她所站立之处本就在千里之外。
不等许灿生回过神来,薛完颜转向一旁呆愣了的许伊人用不变的冷淡继续宣读着她的罪行。
“其妹许伊人,同罪。”
许伊人的小脑瓜子自然是绕不过来,许灿生连忙收回神,上前一步挡在了许伊人面前。
在薛完颜话语中慢慢清醒过来的许灿生虽然气场弱下来了,但是那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明显已经冷静了下来。
“长公主殿下…长姐如母,是许灿生顽固不灵才使得小妹随波至此,还请…”
“许小姐紧张什么?请放心,我说到底也只有言论的权利而已。”
薛完颜这么说着轻轻地笑了一声,将前一秒压迫人的气势尽数解散。
许灿生突地醒悟,无论说她是个恶作剧得逞的孩童还是老谋深算的狐狸,都不够。
因为那双眼睛里分明笑意全无。
她是认真的。
许灿生咽了口口水,毕恭毕敬地一行礼。
“多谢长公主殿下。”
“许小姐谢我什么呢,我将你的尊严踩在脚下蹂躏,现在你还要反过来谢我?”
许灿生站直了身子,心中对薛完颜的忌惮恐惧没有消去丝毫,可是她的冷静已经回来了,再大的委屈不甘也无所畏惧。
许灿生抬起头来直视薛完颜的眼睛。
“谢殿下教诲,我许灿生此生必定谨记,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觉悟倒是很高。”
薛完颜上前,凑到许灿生耳边轻轻一句。
“…我明白了。”
薛完颜点了点头,这一刻欣慰的笑容是真的,许灿生终于是放松了下来身心。
她能感觉到,这个人确实认同了自己。
薛苑城见台下其乐融融,轻轻咳嗽一声。
“咳!温容,这一次你想怎么结束?”
薛完颜挥挥袖子双手举平至眼前,文武百官一致觉得她这一个礼做得乖巧极了。
“皇恩浩荡,温容感激不尽。这一次温容还是那句话。”
可惜她说出来的话并不是这么乖巧的。
“这回是‘放权还清白’于尉迟易是吗?”
“请父皇成全。”
“父皇也可以一口答应你,只不过这姻缘…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而是两个人的事情。尉迟易,你的意见呢?”
“臣…”
尉迟易收回了视线,心中纠结。
自己于这长公主是第一次见面,虽说自己确实是倾佩她的胆识和本领,若能娶到那定是他尉迟易此生一幸。但是…
“如长公主所愿。”
“那就依温容。温容,回台上来吧。”
“谢父皇,谢尉迟大人。”
又是一个规矩的行礼,人们差点就忘了刚才是谁,在这擂台上箭无虚发。
而这一次,她没有移步上台,依旧站在台上。
“父皇,儿臣还有一役可否晚些回台上?”
“哦?温容还想展示何种才艺?”
“回父皇的话,温容听闻礼部尚书大人的千金丹青妙手,就像趁这个机会多交个朋友。”
薛苑城嘴角上扬,看向远处的礼部尚书崔嘉。
听说崔嘉的大女儿体弱多病,这要是被温容吓出个什么毛病来可怎么办…而且和温容比丹青…这还用得着比吗…
薛苑城叹了口气。
“准了。”
“谢父皇。”
片刻之后,擂台之上搬上了两张桌子。相比薛完颜的亭亭玉立,另一边弱不禁风的崔家千金崔绵怜,身形单薄显得太过脆弱。
“咳咳…”
还未开场,崔绵怜捂着那樱桃小嘴轻轻地咳嗽了几声,许是被风吹的。
早春的风还是带着些凉意的,而且这崔小姐衣衫单薄…
薛完颜顺着崔绵怜一瞟一瞟的小眼神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自己身后的高台。
果然看到了一个气质突出的人。
素冠白衣在一群官服中格外的醒目,更不用说他那俊朗的眉目,而且身旁坐满了歪果裂枣和中年老年,不醒目就怪了…
现在的形式…若我开口请求父皇转换场地那崔尚书的这个人情我卖定了,可是这崔小姐…
“华缘节第三十场比试,丹青。题目为‘华缘节’。时间为一柱香,要求画面完整,开始!”
崔绵怜小心地拿起了一旁的画笔,呼出一口浊气,眼中慢慢闪起了光。
纵使她柔弱病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那为数不多的几次出门机会里她有幸惊鸿一瞥遇到他。
无论如何,她都要试一试。
薛完颜站在那里看着,崔绵怜在画卷上飞舞。
崔绵怜,她是一个将全部生活寄托在一件事情上的人。
虽说专心致志的人令人敬佩,可若不好好控制住情绪画面就会变得混乱,你会迷茫下一笔该画在哪里。
那画便不再是画,只是你发泄情绪的涂鸦,那就失去意义。
薛完颜走至桌前,终于是举起了笔,笔尖轻落纸面,抬手移笔间笔墨洋洋洒洒,转眼只消片刻画卷半成。薛完颜放下了手中的笔,拿起了小一号的小笔,微微俯下身去加以细节。
大笔挥洒自如泼墨山水,工笔屏息凝神花鸟虫鱼。
高台之上哑然。
“这…崔大人…这是…”
崔嘉的表情凝固了,紧紧的盯着擂台之上,看的却不是自家女儿。心中已有答案却终究是惊讶。
“不可能…不能啊…怎么会这样…那位大人…那位大人那个时候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吗?”
“崔大人…”
崔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浊气,眼神坚定不移。
“我们做事的人只要把事做好就是了。而且要想瞒过那位大人的眼睛…是不可能的。”
“是。”
高台之上权贵云集鱼龙混杂,人与人,权与权的关系错综复杂。
薛元檀端起茶杯,眼睛却很是不安分。
阿姐的本事他是最清楚的,这场比赛没有什么悬念。但是高台上的变动需要他紧盯着,现在的朝堂,牵一发而动全身。
在薛完颜低下头去专注的时候,他薛元檀就是她的眼睛她的后背。因为当这所有的一切都在棋盘之上陈列时,最后下棋的人是他。
香燃尽之时,宣纸被举起时,当少女的眼睛真正的落在纸上时,她捂嘴惊讶时。
薛完颜只是上前一步,行礼弯腰,用礼貌周全的笑容朝她宛然一笑。
“承让。”
几乎是梦寐以求的时刻,崔绵怜两行清泪倏然落下。可那练习了许多次的两个字却在这时卡在了喉咙里,不管她怎么用力也喊出不来。
薛完颜伸出一只手指抵在了嘴唇上,轻轻地对她说了什么。崔绵怜绷紧的身体终于是松了开来,缓缓弯下腰来,心悦诚服的一个鞠躬。
“多谢殿下亲临指教。”
崔绵怜再起起身时,泪行擦净虽然面容病态但是笑容灿烂。
既然不能当面相认,起码到了最后也要礼貌有佳,不辱师门无愧恩师。
这场比赛的结尾平淡的几乎是无趣。薛苑城也是尴尬,这下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才行。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女儿有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咳咳,温容。既然你无意于任何一人。你可知你这般任性妄为毁了多少金玉良缘。”
“回父皇,儿臣并非有意冒犯。不过…”
薛完颜欲言又止,抬起头了看了看薛苑城,薛苑城点头示意她往下说。薛完颜放下了手,向四周转了转,众人正在奇怪她此举时。
她嫣然一笑,轻松欢快的开口作答。
“不过棒打鸳鸯确实是儿臣的不对,儿臣向各位千金公子以及大人们道歉。儿臣愿为搞砸华缘节一事承担罪责,请父皇降罪。”
薛苑城嘴角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温容能有此等觉悟朕胜感欣慰。但是朕也不会因为你自请罪就减轻丝毫。长公主薛完颜,搅乱华缘节妨碍其正常运行,罚闭门思过一个月另责其抄道德经十遍。期间没有朕的允许,不准踏出府门半步!”
“儿臣领旨。”
四周众卿哑然,台下众民大多敛声,但唏嘘声也不停止。
为她的胸襟坦荡,更为她这一笑置之的游刃有余。她一袭紫衣飘若拂尘,让众人不禁想起那些对她的传颂:
佳人虽无倾城貌,却有温容胜绝色。
珍珠粉黛不及才,红颜巾帼何须让?
薛完颜就像人们寻常印象里的皇家女儿那样,步态轻盈而体态优美,言行举止优雅的恰到好处。
惊世的才华,礼仪仪态,她满足了世人对宫墙之内的所有幻想,也刷新了世人对女子的认识。
若倾国倾城便是红颜祸水,那她薛完颜也是一杯红颜祸水。
身为女子却怀治世之才,胸襟坦荡却盛满了女儿柔情。
一朝华缘节,她让这世间再无人不知她姓名。
薛完颜。
一登擂台酒意潇洒,二登擂台百步穿杨,三登擂台妙笔生花。
这等千古风流韵事会随着岁月,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流芳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