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备回答所有的问题!”江子敏坦直得有点怕人,似乎一切不名誉的行为她都可以供认不讳。
“你结过婚,而且两人关系不睦,安宝山知道吗?”
“我把一切都和他讲了……这就是他带走了小分队中的七个,唯独把我留在总部的原因。”
“他对你的婚姻和家庭抱什么态度?”
“他不表示任何态度……把我留在总部不正是他的态度吗?”
“我赞成他的态度。”
“他是屈从于某种世俗。”江子敏不无伤痛地说。好像这种世俗观念亵渎了她内心的最为神圣的东西。
战神与爱神并不相悖,在血淋淋的战斧挥劈之下,爱神的翅膀仍然自由飞翔。
“你能说说你们的相遇吗?”陈昌浩看看手表,“不过,越简单越好。”他总觉得违犯四方意见,自己批条子很不合适,他更担心的是后果。
“我们前进剧团在去九军演出的途中被敌包围后,逃出多少人来我不清楚,我是单独突围出来的,因为我会骑马,我不顾一切向外冲,马被打死了,我躲进一个老乡家里。
“这是一家牧民,男人到北大山放牧去了,也许是赶着马群躲避战争去了,家里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和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她们收留了我,把我藏在柴棚里……有一天,我们刚刚吃完晚饭(她们都是两餐),天还很亮,突然响起了马蹄声,我已经来不及向柴棚里躲藏了,只好蹲在屋里粮囤的后面。
“进来的是马家军的两个骑兵。他们是来搜查流散的红军的,一个是连长,一个是他的卫兵,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他们一眼就看中了那个小姑娘……”
江子敏省略了匪兵要强奸那个小姑娘以及她跟安宝山相遇的过程。
那是最惨不忍睹的时候,面对两个武装到牙齿的彪形大汉,老妈妈除了跪地哀求外毫无办法;江子敏蹲在粮囤后面,手无寸铁,连根柴棒都没有,她曾几次想冲出去……但她知道那是毫无意义的愚蠢的举动,克制住了。
就在那小姑娘衣裳全被扯开,哭喊憋在喉咙里的时候,又有一个马家军的士兵撞进屋来,江子敏心想完了……没想到后来者猛然挥刀劈向那个卫兵额顶,那卫兵急忙一闪,马刀劈进他的左肩,显然,后来者身体虚弱,刀刃入之未深;那卫兵一声大叫,抽出刀来,屋内空间太小,那抡起来的刀尖碰到房梁上;后来者趁机抽刀戳进了那个卫兵的胸膛,那卫兵仆倒在后墙上。
那连长从小姑娘身上猛然跃起,来不及操起丟在一旁的军刀,从背后抱住了后来者,两人一齐跌倒在地上扭打在一起……那连长力大如熊,几番搏斗把后来者压在地上,他用左臂压住对手的脖颈,右手摸着了腰间的保安腰刀,只是单手无法立即从鞘内拔出……
此时,一只纤巧有力的手帮他拔了出来,既快又猛地从背后插进了他的心窝。
江子敏只用几句话就讲完了她与安宝山相遇的过程。
“你很勇敢!”陈昌浩由衷地赞叹着。
这种赞叹反而使江子敏难为情了,脸红红地说:
“还不是危险逼出来的!”
“也算是吧!”陈昌浩漫应着。
其实,他并不这样看,他一向认为勇敢是一种潜在的性格素质,遇到外来的契机,就物化成英雄行为。
“后来,安宝山和我都换上了敌人的军装。他当连长,我当他的卫兵……我们在寻找总部的路上,碰见了两名九军八十一团流散的红军,一个是排长夏长宁,一个是班长史大年,他告诉我们,还有几个受伤的同志留在一道山沟里。
“安宝山决定救援他们,可是带着伤员在敌人窝里来往是危险的,那时,倪家营子被敌人重重包围着,我们怎么办?即使我们冲进去,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没有必要冲进去!”陈昌浩说。
安宝山决定远离战场,进了北山,在那里养精蓄锐,把几个伤员治好。我学着护理他们,当我们听说总部向东突围时,我们九个人都已经养得身强力壮了。”
“看来你很佩服安宝山。”
“是的,至今,我觉得安宝山的一切作为都是精明的,果决的,使我们这支小分队在战斗中发挥了意想不到的威力。”
江子敏不再往下叙述了,留下了一个月的生活空白。这中间他和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两人四目相视了足有十几秒钟。
“这么说,你是爱上他了!”陈昌浩的眼睛这样说。
“是的!也许他并不爱我。”江子敏的眼睛这样说,“可是,我要到他的团里去,奋战而死也心甘!”
他们两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还要说什么。
江子敏穿着马家军的皮袄,束着皮带,挂着腰刀,她的旁边放着两尺长的竹笛,她的身影笼罩着勇士的威严和少女的柔情,就像大别山的那支民歌,高亢、婉转、悲凉,一种神秘的情感缭绕着陈昌浩。
爱,往往来不及追寻原因,也许正因为江子敏饮过了男女情感的浊水之后,才百倍强烈地企盼着甘冽的清泉。她跟安宝山一个月的相处,只能用幻想、希冀、向往去填充空余的时间,世界上凡是苦苦追求而达不到的总是最美的,它令人神往痴迷。
陈昌浩是读过大量文学作品的人,他从江子敏的目光里看到类似吉普赛姑娘卡尔曼式的一种放纵的难以驾驭的野性:她既是一束芬芳的花,也是一把利刃。他曾经升起对她发一顿脾气的念头,而现在的火气却散淡得很微弱了,火星飞闪了一下,就化成了灰烬,心中反生出一点点内疚,他旋开了黑杆的犀菲利钢笔,口气变得温和起来:
“好,我给你写个纸条……”
安团长:
特准江子敏同志去你团工作,请保证她的安全。
陈昌浩即
江子敏接过纸条,很注意地看了一遍,顽皮地笑了,这笑很美:
“政委,你这里用辞不当,‘保证安全’,”她顽皮地指点着纸条,“在战场上谁能保证谁的安全呢?”
“你认为怎么写才好呢?”
“当然,这也挺好!”
江子敏戴上狗皮帽子向陈昌浩敬礼,她那空荡荡的心一下被安宝山的身影填满了。
江子敏兴冲冲地走出厢房,刚步下台阶,就蓦然站住了,兜头碰上了前进剧团的编剧尹洪菲。
尹洪菲更是惊诧,他的目光悚然一颤,第一个反应就是:
“怎么?你还活着?也没有被俘?”
以至他们两人在几秒钟内互相瞠目而视,都没有出声,终于从震骇中醒转过来。
“哦,我的老天,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尹洪菲走上去跟江子敏握手,“说句不好听的,我大有白日见鬼的感觉!”
“哟,我的尹大编剧,”江子敏学着对方的声调,“说句好听的,我知道你活着。”
“你何以知道?”尹洪菲放开江子敏的手,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江子敏。
“我们前进剧团被围时,你刚好去总部送审剧本,所以我一直怀疑敌人事先向你透露了消息。”说完哈哈大笑。
“子敏,你的心真硬,想到前进剧团死的死,伤的伤,被俘的被俘,你倒笑得起来!”
“笑比哭好,这是战争!”
“你哪儿来的这身装束?”
“难道你不知道吗?”江子敏拍拍保安腰刀,洋洋自得地说,“亲手缴获的!”
“这么说你既没有受伤也没有被俘?”
“冲出来的也许只有几个,我就是其中之一,”江子敏非常奇怪地问,“你不知道我参加过黑马队的奇袭吗?”
“噢?没有人讲起过,你真的参加了?”
“这身装束不就是证明吗?”
“你真了不起!”尹洪菲由衷地赞叹着。
江子敏傲然一笑,问道:
“你现在到哪里去?”
“回部里去呀……”
“哪个部?”
“地方工作部啊,我现在是地方工作科代理科长啦!”
“哟,当了大官了,科长就是科长呗,干吗还要代呢?”
“我要求的。”
“不懂。”
“临时观点嘛,我还想重新成立个小剧团,还是当我的编剧,我并不是当官的料。宣传部同意成立个宣传队,就是找不到演员,子敏,到宣传队来吧。”
“不想干!”
“别开玩笑了,你本身的经历就是一出戏,我编你演,保证比《廖棚卖柴》更抓人!”
“不,我要下部队!”
“不信!”
“你看!”江子敏把陈昌浩的字条递给他。
“子敏,太可惜了,你是天才的演员。”尹洪菲恍然顿悟,用寻根究底的目光盯着江子敏的兴奋的脸,微微笑了,略带告诫和嘲讽地说,“子敏,我懂了。”
“你懂个鬼!”江子敏听得出他那声调的含义。
“我不记得是哪一位文学家说过,爱情是一首美好的歌,但它却不容易谱写成功。”
“我只想追求,不管它能不能成功。”
“子敏,我佩服你的硬气,可是,作为女子,似乎柔一点更好!”
“是刚是柔是天生,大概应了那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江子敏一改逗趣的口吻,沉声地问,“喂,你打听过于薇的下落吗?”
“据说是牺牲了……”
江子敏脸上掠过惨然的神色,但转瞬就消失了,换成欢快的略带傲气的声调说:
“尹代科长,有空到我们老虎团去!”
她向尹洪菲摇摇手中的批条,转身走了。
尹洪菲望着她的背影,慨叹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