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走向自己的归宿。
在河西走廊穷凶极恶屠杀红西路军的三百旅旅长(后晋升为新编骑兵军军长)韩起功于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六日向解放军投降。
一九四九年十月十一日《甘肃日报》刊载:
张掖九月二十八日电:马匪新编骑兵军军长韩起功,于青海祁连设置局所属八宝寺,前来向我军投诚时,他的腿已被部下打伤,是骑着向藏民强要的耗牛来的。早在我军八月中旬进军临洮时,该军破坏洮河渡桥,企图背水顽抗,作垂死挣扎,经康乐县苏家集一仗,成立不到一个月的“骑兵军”一万七千余人,即被打得落花流水,全部崩溃。韩起功仅率少数残部潜至八宝寺。因我军早已捷足超过八宝寺,解放了张掖。其部下复将韩平日搜刮人民得来的212两黄金、470余块银元全部拿走,并将其痛打一顿,以解平日敲榨压迫之恨。韩感到日暮途穷,走投无路,遂于二十六日前来投诚。我军除严正指出其各种罪行外,仍本宽大政策,予以适当安置,容其戴罪图功,重新做人。韩受我宽大后,即向青马流散残匪发出召降文告,略称:“马步芳主力全部崩溃,罪首南飞,弃我等于祁连山下,自感计穷,毅然来甘州(张掖)投案自首。蒙解放军予以宽待,感激良深,回想我等助纣为虐,苦害人民,抓兵逼粮,奸淫抢杀,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而今投解放军戴罪图功,正是悔过自新良机,深望早日放下武器,重新做人,否则自取灭亡,悔之晚矣。”
韩起功至死不悟,策划监狱暴动,被临夏分区军法处处决。
一九五一年四月七日的《甘肃日报》关于镇压韩起功的报道如下:
甘肃省人民法院临夏分院及某师兼临夏分区军法处,于三月二十六日,联合宣判并处决了一批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
在所处决的三十六名反革命匪徒中,有解放前血债累累,解放后又不接受我军宽大教育,反而策动反监暴动的原马步芳“新编军”军长韩起功。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五日(农历十月十五日,星期六)下午。
西宁的西关大街上的市民越聚越多了!
临街楼房的窗口挤满了人,劈劈啪啪地响着爆竹声。
“快看马元海啊!”
“在哪里?”
“马上就要过来了!”
“还有谁?”
“好多好多,有马步芳的堂兄马步祥。”这是马家家族政权创业发迹时的十五营营长!
“有马元海的儿子八十二军的少将高参马仲彪。”
“还有马廷祥的弟弟马元祥,是个少将旅长哩!”
“马廷祥是不是在河西被红军打死的骑五师的参谋长啊?”
“就是。”
“这些家伙,怎么会投降了?”
“他们跑到都兰县,……想当山大王,……内部不和,互相残杀,当不成,无路可走了!……”
“听说是一个姓兰的医生去招降他们的!”
“他们是想取道柴达木前往西藏,再逃往印度,只是藏民太恨他们了,过不去!”
“别说了,快看,他们过来了……”
人们向前拥挤过去。
“乡亲们,向后靠,向后靠!”押送者向人群呼叫着,推拒着。
“不要打!他们是投降的!”
押送他们的解放军维持着秩序,拦挡着挥动着拳头的市民,他们没有想到市民会这样愤慨。
有人站在房顶上,孩子们打着尖利的呼哨,向马元海丢石子。
有的向他们投掷果皮、破鞋、垃圾、秽物,往往落在人群中;有人大骂,有人欢呼,有人喊叫!
一片喧闹嗡嚶之声。
人群随着投降者移动。
解放军为他们开路,不断地喊叫着:
“不要打!他们是投诚的!”
“我们优待俘虏!”
“王连长,恐怕要出事!”押解者向他的领导说出自己的忧虑。
“早知这样,晚上进城就好啦!”王连长承认考虑不周,但已经晚了。
战士们的帽子被人群挤掉了,嘟念着,对这种安排表示不满。
“应该秘密进城……”另一个埋怨着。
“也不知是谁把消息传出去的!”王连长向战士们解释着,“本来是想悄悄进城的。”
临街的窗口都打开了,挤满了张望的面孔,目光专注,凝神屏息,他们好像看节日的杂耍,怀着无穷的好奇心。
沿街爆响着鞭炮声,人群中发出尖叫声,不知是惊骇还是振奋。似乎人人都借这个机会发泄胸中的怨恨、积愤、郁闷等等不同的激情。
那投诚者低着头,弯着腰,把帽耳放下,把皮领竖起,不让人群看到他们的面容。
马仲彪本来是昂首阔步地走,可是,他的脸上挨了一个烂柿子和一块湿牛粪后,就把头低下去了。
一个穿着鲜艳满脸脂粉的妇女,突然冲过人群撞开护送投诚者的解放军,一把揪掉了马元海的灰鼠皮筒帽,又疾如电闪,猝不及防,抓住了这个匪首的衣领:
“马元海,你还认识我吗?”
马元海张口结舌,呆瞪着眼前这个虽然标致却已人老珠黄的女人,只见她眼含怒火口吐愤恨,……如果此时,她手持尖刀,马元海就躺在自己的血泊里了。
“我……”马元海不认识这个妇女,他被她的疯狂吓住了。
“你也有今天!……”
“我向民众服罪!”
“你好好认一认我吧!”那妇女咬牙切齿地叫着,“我就是当年叫你强奸过的红军女俘……后来,又把我卖到妓院里……”
“我向你认罪!”
马元海向她跪了下去。
“我本来想带把剪刀捅死你……”那女俘嘴唇颤栗的厉害,两眼因忿恨发着赤色,那揪住领口的手狂乱地发抖,“那太便宜你了。你毁坏了我的一生!你毁坏了多少人家啊!你是注定要进地狱的!……我怎样才能为我的姐妹们报仇呢?千刀万剐也不能解我十二年的心中之恨,……我……我……”这女人好像被十二年来的凌辱憋昏了,像临死前的痰厥,声泪俱下,“我……我咒你不得好死……”
她一口痰吐到马元海的脸上,抓他领口的手一松,那女人昏倒在地上。
这是多么令人眩惑震骇的一瞬。好像在猛旋的漩涡里两块被湍流冲下的岩石,猛撞在一起,引得四周激浪翻腾,又像一锅沸粥。外面的人拼命向里挤,里面的人又拼命向外钻,他们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踏死人了!”有人喊叫了一声。
王连长和另一个押解战士,仿佛猛醒过来,把她架出投诚者的行列,扭头命令部队快些将投诚者押走。
“大嫂,你家住哪里?”王连长问嚎啕大哭的妇女,“你有冤情可以告诉人民政府……”他不太相信这个涂脂抹粉妖里妖气的女人会是一个红军,他身虽为连长,这个解放战争中才入伍的青年人,不懂得那段历史,甚至连“西路军”三个字都未曾听说过。
“我听说你们解放军就是从前的红军,……我请你们替我找两个人,他们会来救我……”
那女人哽咽着从她的香荷包里拿出一个纸条,交给王连长,扭头冲过人群,消失在空空的小巷中。
王连长把纸条向口袋中一塞,推开人流,回到护送者的岗位上。他没有经验,却并不呆笨,直觉告诉他:马上就要出事!
王连长醒悟过来,他不能再押着投诚者穿过漫漫长街了,那会出大乱子的。他命令护送的战士突然转进一条小巷,绕道回团部交差。
那些聚拢在漫漫长街上的市民们空等了两个小时,才醒悟到不会再从他们面前通过了。议论,就像沸汤泼雪似地扩散开去,集“熙春院的一个妓女一尖刀把马元海杀死了!”
“不!不是尖刀,是剪刀!”
许多人都跑到出事地点去看血迹,没有见到。
有人却解释没有看到血迹的原因:
一、去的地点不对;二、已经有人清洗过了。
吃过晚饭,王连长坐在灯下,才想起那个女人给他的纸条,是用铅笔写在香烟盒纸上的:
我是被马家军俘虏的女红军,被卖在熙春院,艺名于春花。我本名于薇,原单位是红军西路军前进剧团。请你们为我寻找两人,他们可作我的证明:
于刚,我的弟弟,原在总部警卫排。
尹洪菲,剧团编剧,我的爱人。
后面的“我的爱人”涂掉了,但划得不坚决,还能辨认。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十日《青海日报》头版刊登了一条消息:
(本报讯)我军解放西宁时,伪青海省参议会议长马元海和马匪团长马步祥等,逃往都兰一带,在我大军威势震撼和政治宣传感召之下,他们明白了充当土匪无出路,于十月二十五日,率百余人,携长短枪七十五支、机枪三挺、战马三十匹、骆驼三十六头、牛二十四头,向共和国人民政府投诚,受到我当地党政军民的欢迎,于本月五日到达西宁。
马元海到达七团团部群工股,全身像从臭水里捞出来的。随着他的笨重庞大躯体倒在墙边靠椅时发出的沉响,紧跟着便听到一阵受伤野兽嘶叫般的嚎哭:
“给我洗脸水!”
他用黑色的大手抹着毛毵毵的黑脸,一把一把地向下抹,一边嗷嗷大哭。
马元海的哭是奇特的,这是一种真正的“嚎”!他仰起脸,哀痛直接从喉咙里向上喷出,只有没有哭过的人才有这样的哭,只有心碎胆裂的人才有这样的哭。
这种哭不管是护送者、投诚者还是接待者都不理解,都不胜惊奇,只有被弹片打中心肺的人才会这样哀痛!
“快打水来!”群工股长催着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因为他们没有来得及准备,本来是走过漫漫长街到这里来吃晚饭的,他有些急躁。
所有人都看着他哭,默默无言,对这种粉碎性的感情宣泄很不理解。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悄悄问投诚者:
“这是为什么?”
“有个女人吐了他一口痰!”
“这有什么?没有伤筋断骨,……不是早擦干了吗?”
一个战士端来了一盆水,马元海顾不上“不用回水”的习惯,用手捧水向脸上泼,泼,泼,然后,用手揉搓。
晚饭,是专门请清真饭馆的师傅到部队厨房做的贵德手抓羊肉。这是马元海的家乡饭,可是,他没有下咽。这个从不生病壮如犍牛的人,突然病了,力尽气绝地坐在饭桌前,抱头痛哭。
马元海被送回他的家乡——贵德。
马元海有些神经错乱了,在战场上冲杀了大半生的人。被西关大街上那一幕景象吓昏了。
那位女红军战俘,并没有用尖刀刺他,甚至连个耳光也没有打到他那黑毵毵的腮帮子上,仅仅是从悲痛的肺腑里喷出一口浓痰,这口浓痰积聚着十二年生活的苦辣味。
痰,这是一种精神报复,也许是世上最狠的惩罚。
这口痰,像噩梦似地缠住了马元海,像贴在他脑海里的黏胶,洗不净,扯不掉,他老觉得脸上有滑唧唧黏糊糊的富有弹性的蛋黄色的液体,在蠕动在爬行,近乎残忍。
他很想用剃刀把那块脸皮刮掉,可是,他知道,这是无法割掉的,那不是痰,而是恨,已经浸入他的膏肓。
他老嗅着四处都是湿漉漉的恶腥味,那黏液越来越扩展,淹没了他全身。
他在这种恶味中不能入睡。
他一天天消瘦下去。他不能忍受这种酷刑。
“救救我吧!真主!”
后来,他要他的家人,送他到近在咫尺的青海湖去散心。
浩瀚澄澈的湖水,上接蓝天,下连碧野,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缀满红花的草原。青海,青海,这里便是青色的海洋啊!
湖中的沙岛、海心山、海西山、鸟岛,一齐拥入他的眼帘。
成千上万的飞鸟腾空翻飞,红的,白的,蓝的,花的,犹如彩色的雪片飘散在天空。
海心山上的古刹白塔隐约在薄云之间,波涛拍岸,鸥翔鱼跃,宛如仙境。
这一切仍不能解脱马元海厌闷欲绝的心境,仍不能摆脱那口浓痰的缠绕。
不久,他就死了,骨瘦如柴,皮包骨头……他在死时不断嘟念着:
“安拉,饶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