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宝山看着那些来往奔驰的马队,他知道这是马元海特意精选出来的骏马。他作为骑兵团参谋长,一向羡慕名马。他不记得哪位世界文学家说的了:天下之美,莫过于满帆的巨舶、飞奔的神骏和婆娑起舞的美女!
安宝山的望远镜紧追着那些马队,与其说那是巡逻,还不如说是赛马。戈壁滩,是纵马驰奔的广阔无垠的竞技场。这些马拼全力飞奔,作为骑兵团参谋长,这些马队对他是很有诱惑力的。
在马元海的骑兵旅中,以黑马最多而且最为活跃,这就是青海一带传为神奇的“乌龙驹”。据西宁府志记载:
青海湖中有山曰海心山,青海湖冰封后,牧民把牝马放牧海心山,与天外飞来的龙马交配受孕。隋大业五年,炀帝西巡西宁,遣人在海心山牧马以求龙驹。
“龙驹”史称“青海骢”。这种马分布在祁连山中浩门河(又称大通河)河谷的草地上,俗称浩门马,与甘肃的吐谷浑马、内蒙古的三河马、新疆的伊犁马并称中国的四大名马。
浩门马躯体稍小,但外形匀称,灵活敏捷,力速兼优。其中最为精壮的还是吐谷浑马,当地俗称“乔科马”。产地在甘肃省夏河、玛曲、碌曲,这是一种隋、唐时代西域游牧民族——吐谷浑培育的优良马种,后来以其产地定名为“河曲马”。这种马躯体匀称,形状俊逸,肌肉丰满,筋腱有力,快步如飞,嘶鸣咆啸,颇有腾空入海之势。……这种马,黑、骝、栗、青、白,五色俱备。
马家军把各色马分编成统一色的马队,以此炫耀它的阵容。
安宝山被马队的魅力诱惑着,竟然产生出一种浪漫情绪:假如我有两个骑兵旅,马元海,咱们就可以在这戈壁滩上,较量一番了……他心头骤然涌聚起一种豪勇气概和拼杀的酣畅。
空旷凛寒的天空越来越暗,红红的太阳被地平线吞没了,但它仍然挣扎着,散射着赤热的光,浸红了西天暗淡下去的苍穹,暖融着隆冬寒风刺骨的旷野。
那最后的一线阳光使一条灰云凝成紫葡萄的色彩。终于,这一线红晕也熄灭了,像战士的鲜血溶入地下,默然无声,天地在灰蒙蒙的暮霭里熔为一体,狼爪子似的严寒拼命地撕扯着安宝山单薄的毡衣,他那身马家军的皮袄,在派夏长宁去偷袭雷家屯敌人弹药库的时候,送给一个叫朱力生的战士了。
随着夜的加深,寒气越来越重。如果不去思考未来的艰险,暂且拋开敌我界限,倪家营子四周,突现出一种蔚为壮观的景象:
敌人的警戒线上,大约相距五十米就有一堆既照明又取暖的篝火,像闪光的红宝石项链,一圈一圈挂在倪家营子的脖颈上,又像火焰缀成的花环放在万千烈士的墓前。
安宝山一生经历过多次血战,也许在这里出现他生命史上的一次战争奇观:
在篝火的闪耀中,那些马队轮番奔驰,翻钵似的马蹄叩击着冰封大地,在憧憧黑夜中,在篝火的映照下,像从地狱中冒出的凶神恶鬼。
安宝山背后响起脚步声。来的是陈昌浩,后面跟着江子文。他急忙转身,没有敬礼。激战后,许多繁文缛节都省略了,只喊了一声“陈政委”,并向江子文点了点头。
“今天你的团打得很苦。”陈昌浩与安宝山并肩站在半坍塌的围墙前,“于家林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
他们两个虽然都与江子敏有着特殊的关系,却一句也没有提到她,谁也难问安宝山为什么把她派到火线上去。
“他没有作战的经验,”陈昌浩惋惜地说,“于家林,书生气十足,是他要求下部队的,一个团政治处主任,没有必要到一线去。”
“战争,很难说哪里最安全。”安宝山并不顺着陈昌浩的思略说,也许他此时想到了陈昌浩为江子敏写的那张纸条:“请保证她的安全。”
“你们准备怎么坚守呢?”陈昌浩有意忽略这些并不顺耳的话,他明白,在苦战之后,人人都格外烦躁,不能过分计较,“要不断创造新的经验嘛,战争,是最有创造性的一门科学,最忌墨守成规……你们在龙首堡的突袭就很有成效。”
“我们对打敌人骑兵还缺少经验,对付骑兵,最好是用炮,每发炮弹不但给敌人一大片杀伤,而且造成骑兵的混乱,可惜,我们缺少的正是炮兵。”
“我们却不缺乏革命精神!”江子文插话,有点气势凌人,如果不是以坚定的革命者为己任的话,那也是有意在陈昌浩面前表现其坚定性,“据我所知,目前部队战斗热情极高,倒是有些高级指挥员心灰意冷……”显然,他并不专指安宝山。
安宝山极为反感地转身面对着江子文,他讨厌这种专唱高调的人,忍不住反驳道:
“那是因为高级指挥员想得更远看得更深,考虑的不是个人生死,而是部队的命运。”
用这种情绪反驳保卫局的特派员是合理的,也是危险的。
陈昌浩不愿发生不愉快的争辩,继续问道:
“你们准备怎样有效地对付敌人呢?”
“我们除了防守外,也只能小打小闹,我派出了两个分队,一是去袭扰敌人的封锁线,一是袭击敌人雷家屯的弹药库……这是昨天向师部军部报告过的,原来是想在阵地前沿挖几道陷马壕,伪装起来,当敌骑冲到壕前再勒马就来不及了”
“是个好办法,可以让骑兵自相残踏。”
“这要在保密的情况下才行,而且现在冰天雪地,十字镐砍下去只是一个白印子,既没有那么多工具,也没有那么多力气,现在连沙枣树做的鹿柴也被敌人烧光了……敌骑冲击,无阻无挡。”
江子文对这种面对困难叫苦连天的情绪很是反感,但他不想说了,独自无聊地望着敌人的封锁线。他对妹妹并不特别关心。两人脾性、思想相去甚远,见面不争即吵。
几声猛烈的爆炸,有三处篝火先后在爆炸声中飞溅起来,那火花像金色的喷泉向上飞射,然后碎成无数晶莹的红宝石,随风散播在夜空里,异彩纷呈,只有节日的礼花焰火才能与之相比。
“炸得好!炸得好!”
“成功了!成功了!”
前沿部队欢呼起来。
在火焰飞溅中,可见篝火四周敌人惨烈地呼叫和四散奔逃,有的当即卧倒,胡乱射击,曳光弹火蝗似地在暗空中乱飞。
接着是骑兵的奔驰,更激烈地射击。
月光下黑影憧憧,恍若魔怪,时隐时现,浓烟像有生命的巨灵摇摇晃晃呼啸着凌空上蹿,展示出战地之夜奇异的景观!
袭击者旋风似地冲到篝火堆旁,枪刺刀劈,夺取敌人的枪械、弹药、食品……但在后撤途中,又被敌人骑兵拦截击倒。
这些小小的接触比白日的大战还更牵动着两个营垒的心。小分队回来了,派出三个战斗小组九个人,回来了五人,带回来三支马枪,五把军刀,一百多发子弹。敌人伤亡难计。
“这种袭击是很奏效的!”陈昌浩热情地赞扬,“往后要多派战斗小组……”
“让敌人不得安宁,”江子文附和说。
“这种袭击是不带决定性的,”安宝山仍然缺乏热情,“即使稍有缴获,仍然是拼消耗性质,况且,这种袭击不会常有……这不是根本办法。”
在得手之际,安宝山反而看不到前景。
“安团长,你这种情绪很危险。这是一种信心的动摇!”江子文居高临下地指责安宝山,以吐遭受反驳时的那口怨气。他,作为总部的特派员,不但要维护部队的纯洁,还要保证部队的政治坚定性。他知道无论张国焘还是陈昌浩,都喜欢他这一点。
“特派员,为了表现你的革命坚定性,你可以留在我们团的阵地上,给部队作个榜样!”
“如果我是团长,我就绝不会对胜利失去信心!”江子文感到安宝山有意对他挑衅,语音神态都表示出一种恨意。
“那种盲目的信心,并不是真正的信心!”安宝山又忍不住反驳,他不了解江子文的性格。安宝山原是五军团,属一方面军;江子文一直在四方面军工作。他们之间都不甚了解。
凡是了解江子文的人,都知道他的长短,他性格坚强,脾气暴躁,自尊心特强。他的政治坚定性令人赞叹,他崇拜张国焘和陈昌浩,把他们的言行奉为真理,他会满腔热情地去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表现出特别的机敏和魄力。就像搜捕潜隐在倪家营子的反动分子,行动迅速而又森然绝情。这是张国焘和陈昌浩所喜欢的特性。但他有时非常偏激,往往坚持已经失去意义的教条,而否定新出现的真理,甚至否认眼前的既成事实,刻板机械而不实事求是,自以为是忠于职守。
江子文看人是绝对的,分为好人和坏人,如果他认定某人有哪几点优点时,他就全力赞成他,认为是最好的干部;当你引起他的反感时,那就坏透了!他喜欢唯命是从的人。张国焘、陈昌浩喜欢他的这种忠诚,却不喜欢他的思想方法。所以江子文的资历虽老,却没有把保卫局的领导重任加到他的身上。
安宝山的思虑也就是陈昌浩的潜忧,所以陈昌浩并不反感,他宁肯让江子文和安宝山争论下去。
“团长!前面阵地上有人爬过来了!”
蹲在旁边的作战股长提醒争辩中的首长们。
“敌人偷袭!”江子文神情紧张地叫了一声,立即站到陈昌浩前边,好像要以他的修长的身躯挡住向首长飞来的子弹。
安宝山缓缓地举起望远镜,他认为江子文的表现颇带做作的成分,敌人偷袭,将为前沿多层警戒线挡着,对站在制高点上的首长安全不存在任何威胁。
月光弥天漫海地吞没了一切,战地,在乳白色的轻纱似的月光里魔幻化了,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神秘、死寂、苍凉、阴森、可怖……
安宝山的望远镜把战地拉得很近,但看不真切。
他看见尸体堆翻动了一下,艰难地撑坐起一个人来,然后,那人坐了一会儿,似在喘息。也许是辨别方向,又向前一倾跌倒下去,又慢慢移动起来。
“小吴,是一个伤员,你看见了吧?去把他背回来!”
“要提高警惕。”江子文沉声说,“不要上敌人的当!也许是敌人呢?”
“那也要把他背下来。”
警卫员下了平台,弯腰向那个倒下的人跑去。
敌人的警戒线上也骚动起来,用排枪向我方射击。
有十几匹马向活跃起来的战地奔来。我方立即回击,有几人落马,所剩下的骑兵又退了回去,旷野里响起战马的长嘶,刺耳的野兽般的嚎叫和惨烈的号哭。
倪家营子四周就这样时紧时松儿戏般地“小打小闹”着,双方都在这种紧张与松弛中获得一种快感,胜似看一场精彩的球赛,遗憾时发出深深的长叹,高兴时跳起来大声叫好,紧张时屏息而待……思考、估计、预测着可能出现的奇迹,充满激情,完全沉浸在双方斗法的勾魂摄魄的战争魅力之中。
一轮不太圆的明月低低地挂在东方天际,从东北方的龙首山悠悠然飘来几条带状乌云,像黑水河似地慢慢地移过月面,倪家营子四周便处在时明时暗之中,高空寒星闪烁,地上篝火明灭,战马飞奔,曳光弹纷飞,人影憧憧,这种奇特的景象颇似妖域仙乡,令人迷惑不安。
去战地救护的人员回来了,报告说:背回来的是江子敏。
安宝山的心突然一沉,用变了调的声音问道:
“在哪里?”
“送到卫生队去了。”
陈昌浩、江子文和安宝山三人急匆匆地下了平台,在救护人员的引领下去看这位幸存者。